如果说校运会是体育的嘉年华,那么,接踵而来的期中考试便是智慧的洗礼了。
经历了双重考验,一个转身间,初三(10)班同学的身材,仿佛都在蹭蹭地往上窜高;年轻朝气的面孔,似乎也多了一层历炼后的沉稳自信。
此次期中考试,初三(10)班的各科成绩与名次排列总体稳定,起伏并不大。当然,举凡考试,教师们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发现和惊喜。譬如说,在这场无销烟的竞赛中,初三(10)班又跃出了一匹黑马,而且是骐骥一跃,连进八名。
这匹排行榜上的黑马就是刘飞鹏。
刘飞鹏学习一向勤勉有加,这段时间更是“变本加厉”,成了废寝忘食的典型代表。每天天蒙蒙亮,迎着清冽的冷风,他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晨读。每天晚自习放学,他也总是温书做题到寝室熄灯前一刻,才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甚至有一次,雷打不动的刘、南、潜三人聚餐时刻,他也变得有些犹犹豫豫:“那个……我这张小测还没做完。你们回来经过小超市,帮我带下……面包和矿泉水吧。”
潜小麦和南薇薇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一副发现有人神经中邪的表情,再也不理他,手挽手扬长而去。
待两人吃饱喝足转回教室,重重往桌上丢了份蛋炒饭。仗着教室没人,便绕着他使出十八般伶牙俐齿奚落起来。
潜小麦招魂般地深情呼唤:“贤哉,刘飞鹏!”
南薇薇严肃着脸,声音清冷得宛若念墓志铭:“一个面包,一瓶矿泉水,在教室做小测,边~啃~边~喝。人不堪其忧,刘飞鹏也不改其乐。”
听着篡改自《论语》的句子,刘飞鹏哭笑不得,点头作揖,连连恳求两位姑奶奶别再闹了。这会儿,班里去吃饭的人,都该回来了。
可是,潜小麦和南薇薇向来得理不饶人,岂肯这么简单放过他。
潜小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跳上椅子,伸出双手做拥抱太阳状,仰头又是一声长叹:“贤哉,刘飞鹏!”
南薇薇兴致勃勃地有样学样,也爬上椅子。忍着憋笑到发疼的肚子,扁扁嘴语气一转,诗句成语一把乱抓,做起了先进个人“赞颂会”:
“下面向各位介绍的是,金田一中‘五好学生’专业户——刘飞鹏。他勤奋学习,誓要把沈周逼到咬舌自尽;他节约粮食,为的是给饲养棚里的白鸭兄弟献爱心;他还大公无私,私而忘我,想要胃部穿孔,想要神经衰弱,想要视力减退,全身心想为祖国医药事业作贡献……”
在南薇薇“字字子弹”的扫射下,刘飞鹏彻底举手投降,抱起蛋炒饭,一溜烟儿地跑到小树林解决午餐去了。
此后的日子里,刘飞鹏依然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只是经此一闹,吃饭时间,他再不会随便找食物应付了。期中考试成绩公布时,潜小麦和南薇薇一点都不惊讶,由衷地替刘飞鹏高兴。
至此,刘、南、潜三人,全部打入一中初三段前二十名。
鉴于同学们的优良成绩和表现,12月中旬,学校大发慈悲,决定放初三段学生过一个完整的周末。
潜小麦盼归心切,星期五晚上独自在教室挑灯夜战,早早把黑板报处理完毕。星期六上午,上完水墨画兴趣小组,等不及用过午饭,匆匆在路边摊买了个煎饼,便赶赴汽车站。至此,她已经离家两月有余。
中巴车在潜家大门缓缓停下,潜小麦还来不及起身下车,二楼窗户就探出了鬼灵精潜小海的脑袋。远远的,就听他朝里面一声大喊:“妈妈,姐姐回来了。”
随即,窗户边马上消失了他的踪影。紧接着,便见一蓝、一粉两道小身影从大门旋风而出,争先恐后上前接过潜小麦手里的大袋子行李。
潜小麦微笑着与一楼药店、服装店老板打招呼,还没来得及走上楼梯,便听得上面潜丽琴拉大嗓门说:“小麦回来了啊?昨天我有看到王志高从桥头走过,就猜想你今天会回来。厨房电饭煲里有胡椒茴香牛肉汤温着,你快上去盛了喝。”
潜小麦不急着上楼,反而先拐进二楼超市。潜丽琴正在收银台前给村里的一位大嫂子找钱,大家都是熟人,对这样一边服务一边喊话的行为,都是习惯性地不以为意。
大嫂子笑笑地冲着走进来的潜小麦说:“瞧你妈对你多好!你人还没到家,汤早就煲好了。”
潜小麦抱之以微笑,走过去帮她把东西往塑料袋里装。
潜丽琴心疼地看了一眼愈发显瘦的女儿,对大嫂子说:“这孩子身子弱,到了冬天就手脚冰冷,想给她好好调养一下都没时间。升上毕业班,这都两个月没回来了。”
大嫂子又细细盯了潜小麦一眼,点了点头道:“脸色是有点苍白。要不也试试红枣和萝卜排骨汤吧,我娘家一个表姐妹,听说小时候也是这种状况,后来给慢慢调养过来的。”
潜小麦很不习惯这样在公众场合被当成议论对象,不由微微窘红了脸,小声地争辩道:“我身体很好啦,一时脸色不好是因为刚刚才坐完车。”
潜丽琴和大嫂子都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找过零钱,又装好东西,母女俩把大嫂子心满意足地送走了。
“爷爷和爸爸呢?”潜小麦探头探脑,目光逡巡了超市一圈,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你爸爸去苍南给合同户送天麻了,顺道拐去温州进些货回来,大概要明后天才能回来。你爷爷,我让他去午睡一下。你先上去喝汤……”
母女俩正说着,就见潜小海一阵风嚷嚷地刮下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军绿色中长羽绒服,手里还拿着一条蓝色波点碎花丝巾:“妈妈,你看,姐姐给我买了羽绒服,还给你买了丝巾呢。”
“那让我们发财了咯。”有男顾客过来付账,潜丽琴转身忙碌起来,由着兴奋的儿子在旁边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不得不说,大女儿挑衣服的眼光要比她好。不仅自己的衣服自己买,就是一双弟妹的衣物也会不时顾虑到。瞧这军绿色的羽绒服,涤纶面料,长及大腿,穿在儿子身上就像量体定做的一样。更重要的是,大女儿对两个弟妹的喜好了若指掌,买回来的东西无不受到热烈追捧。好几次都有同村妇女跑来问她,儿子和小女儿的衣服是在哪儿买的。这孩子最懂事的地方还在于,做事情会考虑到方方面面。给弟妹买东西的同时,还不忘家里其他的大人。听儿子这么说,想来这次自己的是碎花丝巾,老公的是品牌运动鞋,两位老人的则是围巾和帽子了。这些东西虽小,却很是令人窝心。
送走男顾客,潜丽琴赶紧催促女儿上楼:“快上去喝汤。等下你爷爷来换班,妈妈就上去做饭。晚上有你爱吃的火腿和菊花菜。”
潜小麦依言,踮高脚尖,替潜丽琴把丝巾系好,就转身上楼了。
三楼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却无人专心观看。潜小茉早早换上了属于她的湖蓝色羽绒服,正坐在潜家奶奶身边,替老人家调整毛线帽檐。长椅尽头坐着微笑不语的潜家爷爷,他的脖子上已经搭着一条黑色针织围巾。
“你妈在锅里给你温着汤。”见大孙女进来,潜家爷爷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随即起身回房间收起围巾,然后便下楼去了。
潜小麦盛了碗牛肉汤,拿汤匙小口品尝着走回客厅,在潜家奶奶身旁坐下,问:“奶奶喝过了吗?”
“我们都喝过了,那些全是你的份子。”潜家奶奶嘴角也慢慢撑起了一丝笑容。
“不是吧?那我八成会喝腻的。”潜小麦诧舌。
“慢慢喝,晚饭喝一碗,睡前再喝一碗……这个喝了对身体好……知道你不爱吃辣,你妈只象征性放一点点胡椒。”潜家奶奶靠在椅背上,缓缓劝潜小麦多喝点。
潜小麦边咀嚼边点头,的确只是微辣,汤很醇香,肉也鲜美,半小碗喝下去,身子顿时变得暖呼呼起来。
“喜欢吗?”潜小麦冲着粘在自己身边的妹妹挤眉弄眼,得到她开心的答复后,又问起了潜家奶奶:“奶奶喜欢这种帽子吗?”
“喜欢!戴起来软软暖暖的……就是颜色太鲜亮,我们老人家还是深黑色、藏蓝色的比较适宜。”潜家奶奶微笑地伸手,摸了摸戴在头上的卡其色毛线帽。
“不会,颜色鲜亮点,更显精神呢。”潜小麦仔细端详了一番说。
“是啊,奶奶,我刚刚就说你带着好看。”潜小茉忙双手奉上镜子,笑着在一旁帮腔。
潜家奶奶听了很高兴,探头又照了照镜子,轻轻地说:“那就戴着吧。今年冬天,我也正想买顶新帽子呢。”
电视里,专家正在侃侃分析今年的东南亚经济危机对中国出口产品产生的压力。
潜家奶奶拿过旁边的竹篾笸箩,一边叠着金帛纸元宝,一边不时瞅上几眼电视,难得絮絮叨叨地说:“这钱啊……越来越不值钱了。昨天,有鹿山人挑着自家种的米卖,你妈买了100斤回来,都要1块5一斤了……吃起来还没以前1块2的口感好。”
潜小麦喝着汤看电视,差点喷笑:“奶奶,你成经济专家了。”
潜家奶奶好笑地横嗔了她一眼:“还不是电视天天放,说越南、泰国什么什么的……咱们这边也有影响啊,隔壁小标夫妇前阵子从温州回来了,说是工厂货卖不掉,要关闭一阵子……你二姨的饮食店也开不出去,赚的那点钱,扣了店租税收,就没什么名堂了……”
“他们都回来了?”潜小麦询问的目光探向潜小茉,得到了她的点头肯定。看来世界果真是生物链,城门失火,池鱼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波及影响。
潜小麦涮完碗,擦干净手,走过去帮忙潜家奶奶叠金帛纸元宝,潜小茉则起身下楼帮忙,换潜丽琴上来做饭。
潜小麦拈起一张金帛纸,又伸手压了压笸箩里已经堆得老高的纸元宝,不解地问:“奶奶,有什么事吗?要叠这么多?”
“冬至就要到了。我闲着没事,就多叠了些,祭祀的时候让你爸多烧点。菩萨和列祖列宗……会保佑咱们生意兴隆、阖家平安的……顺便,也帮你二姨和小姨祈祈福,她们俩真是没一刻让人省心的……”潜家奶奶断断续续地解释。
潜小麦心下了然,见奶奶说话这么吃力,便不再多问,加快动作把剩下的两小捆金帛纸全叠了。
晚饭吃得很丰盛,除了几个时鲜菜蔬,潜丽琴还立马去卖肉的人家称了斤排骨,就着刚从地里拔回的水萝卜用慢火炖了。清香鲜甜,全家人都吃得很高兴。
晚饭后,天色渐渐暗下来,超市生意变得清淡,潜家爷爷与潜丽琴开始着手理货与卫生清扫。潜小茉与潜小海则进房间做作业,升上毕业班,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好好学习考进重点初中。目前看来,杨勇的重赏办法挺有成效,潜小海继续保持着年级总分第一,就是潜小茉,也慢慢挤进了班级前十名。
潜小麦洗漱完毕,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正看到潜家奶奶挺着大肚子慢慢向门口走去。奇怪地问:“奶奶,你想去哪儿?”
潜家奶奶稍稍停住脚步,说:“我突然想起来,祭祀时最好再加些经文……想下去和蓝妹嫂说一下……让她虔心点,帮咱家多念几百篇。”
闻言,潜小麦忙冲进房间,抓起外套穿上,过来搀了潜家奶奶说:“也好,就当下去散散步吧。”
小心翼翼搀了潜家奶奶到一楼大门口,迎面刮来一阵冷风,潜小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冬至快到了,最寒冷的时刻真的要来了啊。正想扶着潜家奶奶往左手屋拐过去,公路上有人急急跑来喊住了她,却是呼赤带喘的邹佰琼和陈祖平。
“潜小麦,可把你盼回来了……昨天自从王志高回来,我就一直守在桥头守株待兔……潜小芬期中考试总分高出了二十多,你该兑现约定了吧?”邹佰琼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气。
潜小麦哂然。未等她出声,潜家奶奶便微笑地开口了:“这是邹家小儿子吧?你有事先去办,我自己进去就好。”
潜家奶奶行动还算利索,逢走楼梯必搀多是潜家晚辈看在眼里不放心。现在到了平地,潜小麦也放心了。见外面天冷,就先搀了她到潜小芬家门口,说:“奶奶先进去,我去给邹佰琼拿资料,等下也过来找小芬玩。”
潜家奶奶满目慈祥地点了点头,缓缓向一楼里间走去。然后,潜小麦转身跑回楼上给邹佰琼拿资料。
潜小麦永远记得奶奶离去时的慈祥笑容,淡淡的,清浅的,漾在她略显腊黄的脸上。身穿藏蓝色左大襟盘扣棉袄,温静平和得一点都不像是久病缠身的人。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转身跑开。遗憾的是,时间和命运它永远罔顾人的意愿,这一刻,前面等着她的却是一场天人永隔的伤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