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荌回到家时,周虎已经从镇上回来了。
瓜并没有卖完。显然是听到消息便赶了回来。
见到平荌,周虎的面色有点复杂。
他们家没孩子了。修仙的事本该与他无关。可他还是赶回来了。但见到平荌这一刻,他忽然发觉什么都不必问的。
这女孩,本就不是他们家的。
“去测测看吧,要是中了,也是福气。要是没成……”周虎蹲在门槛旁,吸了口旱烟。白色浑浊的烟雾由弥漫到消散,周虎的脸上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也或许早就老了,只是此刻才显现出来。
“不成的话,就回来吧。”
说完了这句话,周虎抬头看平荌。
平荌冲他笑了笑,便挎着篮子走进院里。她放下篮子,将已经洗好的衣服一件件取出,一件件晾晒在晾衣绳上。她做的这些,与这三个月来的每一天都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今天的衣服没有洗完。
做完了这些。
平荌就停了下来。
门外铜锣的声音将整个村子惊扰地人声鼎沸。吆喝声、叫喊声、议论声,噪杂一片。
院中,却安静无比。
就在这安静中,平荌开口了。
“村西口后巷中田四叔家的小五是个不错的孩子。他们家贫,孩子多,又是同族。周叔去与他们商量一下,过继个孩子过来应该不是难事。那个孩子很好,周叔好好待他,日后长大,可以奉养您和婶子。”
周虎全身一震,拿着旱烟的手剧烈颤抖。
屋里,周婶子也听到了平荌的话,虚弱的哭声忽然响起,撕心裂肺。
平荌静静地听着,思绪却有些飘远……
这里有人在为逝去的女儿痛哭。那么,她呢?
她的父母在哪儿?她不在他们身边,他们是不是也在像这样哭得声嘶力竭?
……
修仙是大事,片刻耽搁不得。
未到晌午,全村十二到十八岁的上次没有测过仙根的孩子就都统计出来了。一共也不多,只有六个。
修仙跟学武不一样。学武要从孩童时就勤学苦练打基础,长大些根骨定型就很难再练。修仙却讲究灵根悟性。灵根够好,悟性够高,六十岁老翁也能问道。仙门不是托儿所,仙人对照顾不懂事的孩童完全没有兴趣。故而,在凡俗选徒,他们只要十二岁往上的。
六个人挤在一辆牛车上,向府城进发。
其他五个都是平荌不熟识的,至少是没交谈过。但平荌却知道他们,不仅知道他们本人,还知道他们各自家里的情况。
为周虎夫妻选个继子,不是平荌一时之念,她从很早就对这个有所关注了。乡村中人,是没有什么秘密的。村中各种八卦留言,辨伪存真,是很好的消息来源。田四叔家的小五就是这样选出来的。
虽然表现不一,但其他五人都明显很兴奋。那边两个男孩在手舞足蹈地比划,大声交谈,仿佛已见到自己成了仙人,大杀四方的威风景象。男孩子,总是对这样的事充满憧憬。这边与平荌同坐的,是两个女孩,正在激动地窃窃私语。另外那个,也是小男孩,看起来不是胆子大的那种,有些怯怯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两个张扬的小子,很想加入其中的样子。
平荌是外人。如果是平常,这些姑娘小子的注意力可能会放在她身上。但现在是修仙的大事,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吸引他们注意力的了。
平荌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
很快,牛车便驶上了大路。
走不多时,后头传来马车隆隆的声音。
赶车的二牛赶紧驱着牛车避让在路边。车上的五个孩子也都停止了交谈。
一辆富贵的大马车从后头驶来,车夫目不斜视地扬鞭驱使着高头大马,全然无视了路边的矮矬穷牛车,在他们面前高昂驶过。一阵风吹来,车帘掀起一角,平荌看到了车里的一个少女。
车里的少女也看到了她。
一错目而过。
“是周家的马车。”平荌身边的女孩低声说。
“里头是周家的小姐吧。”带着艳羡,另一个女孩说道。
接下来,是寂静无声。
五个少男少女仿佛突然间意识到他们还不是仙人,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仙根。而同他们一起测试仙根的,还有别人。别人是乘坐着高头大马的马车去的,他们,是坐着简陋的牛车。
仙缘,真的能轮到他们这些出身卑微的孩子吗?
周家村是属于黎州府辖下内的村落。测试仙缘的地方就在黎州府府城。来的是一个叫青阳门的修仙门派。
普通凡俗之人虽然对修真界内部的事情不甚了解。数千年下来却也知晓一些情况。
比如,青阳门究竟在哪里,是个怎样的修仙门派,在修真界势力有多大,凡俗人完全不知晓。但却知道,整个黎州府都是属于这个青阳门的势力范围的。在黎州府收徒的修仙门派只有青阳门。而在别的州府也有别的修仙门派在收徒,却从不会来黎州府。
平荌一行人是三天后才到府城的,正赶上仙人来到当日。时间真的很紧迫。到达府城那一刻,赶车的二牛打听了情况,便很是松了口气,就怕迟了,回去就不好交待了。
早了也不好,要花钱找地方住。现在这样刚好。一行几个人便赶着牛车直接去了仙人会驾临测试仙根的大广场。
往日几乎没什么人的大广场此刻正人声鼎沸。
许多牛车、驴车,还有一些破旧些的马车聚集在广场边缘。车上都是些来测试仙根的少男少女。看得出,多数穿着布衣,打着补丁的都有,都不是富贵子弟。想来如周家一般的官绅富贵人家都是不会在这里露天席地的,徒降低身份。
周家虽然姓周,也在周家村附近落户,跟周虎他们却不是一个祖宗。周家是后来搬来的。
广场中央是没人敢过去的,那里是准备接待仙人的场所。知府大人早已摆上桌椅瓜果,遣了漂亮的侍女在这里大费周章地操持打理。又派了府兵、差役在现场维持秩序,将闲杂人等牢牢挡在线外。
时已至中午,平荌坐在牛车上,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干饼子,慢慢啃。
同车的另外五人见此,也都拿出干粮吃起来。
几天的同行,这五个少男少女跟平荌也渐渐熟悉了。
“平荌,你说咱们能选中吗?”叫阿珍的女孩看着广场上人来人往,脸上掩不住忐忑不安。
“是啊,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另一个女孩桂花也担忧地说。
那边三个男孩也很不安。就是那两个张扬的小子也掩不住紧张。
“那又怎么样?仙根又不是靠人多的。”其中一个嘴硬地道,“兴许仙人就正好看上咱们了呢?”可从他的表情看来,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会有这样的运气。
平荌慢慢咽下口中饼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选不上最多也就是回家跟亲人团聚,有什么不得了的么?”
五人都是一怔。是啊,选不上也不过就是回家跟爹娘老实过日子,还能怎样。又不是他们犯了错要挨打受罚,这样一想,五个人忽然就放松了许多。
自古以来,有两件事最是让人不耐,一则等车,二则等人。
可现在等的是仙人。即使焦躁不已,却没人敢口出恶言。连知府大人都强压下心中不耐,老实坐在位子上等着。
不过知府大人可以由美貌侍女伴着,美味的鲜果凉茶伺候着。平荌他们就只能干渴着。
除知府一行外,官绅富户们也都早就到了,一个个耐着性子等着。
周家也在其中。
平荌远远地就看到属于周家的凉棚。隐约可见凉棚中衣香鬓影,有女子在其中歇息。
平荌没有多看。周家如何,本与她无关。
直到太阳由金黄变为橘黄,一点点开始下落,西方的天空染上一片橘色的霞晕,平荌忽然抬头望向东方。
那里,云舟飞速驰来,划过一片云影。顷刻间,已从小小一点化为庞然大物,停驻在众人上方。华丽的舟身不知是何材料所筑,雕琢的花纹精美又透着莫名古朴的玄妙,在夕阳的灿光下,每一缕线条都仿佛散发着光芒。
广场上响起一片惊呼。
有人已忍不住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知府大人还有那些官绅富户的小姐们也都完全抛却了往日的羞怯骄傲,全都出了凉棚,暴露在阳光之下,激动地抬头仰望。
云舟停在众人上空五六米高空处。不多时,一行仙人,或者该说是修仙者,大袖飘飘,从空中落下。为首的中年修士随手一扬,庞大的云舟瞬息消失不见。
底下众人又是一片惊叫。
只是这一次,惊叫很短,转瞬便完全收敛,众人都屏息凝气,害怕惹得仙人不喜。广场上鸦雀无声。
知府大人已经飞快迎了上去,胖胖的脸上满是热情,还有一丝谦卑。
“欢迎各位仙长,欢迎各位仙长,本官已在富贵酒楼订下宴席……”
话还未说完。那为首的修士已是不耐,毫不客气打断他。
“黎州府12至18岁未测过灵根的子弟可都在此?”
知府脸上僵了一下,却还是迅速回答:“劳烦仙长问询,正是都在此处了。”
“既如此,开始吧。”
中年修士显然全没有与知府客套的意思,径自在那椅子上坐了,直接吩咐开始。
跟着他的几个修士有四个也坐了下来,另外的都站在身后。
知府大人讪讪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