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爱着爱情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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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卧龙明远(1)

多多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着“西江月书店”五字。这是一家隐在小巷里的私营书店,门前种着玉兰、香樟,还有几丛海棠和杜鹃。书店一楼是书架,二楼是咖啡厅。因为靠近几所名校,所以顾客很多,都是读书人,像鱼一样游在书海之中,人再多也很安静,只有班德瑞的曲子四处回荡。

据说店主原是一位大学教授,体检被查出了癌症晚期,绝望之余,决定用余生做点快乐的事情,就开了这家书店,广延天下爱书人。这样过了一年,心情舒畅,无拘无束,他的病竟神奇地好了。读书人敬爱这位教授,就将这里视为圣地,一些读书会、朗诵会、签售会,经常在这里举行,倒有点文化中心的意思。多多喜欢这种神话色彩,也喜欢氤氲在这里的独特书香,于是闲暇时经常过来,翻翻新书,或者在二楼小坐,若是人少,她甚至拿出电脑写点文章。

今天书店又有活动,匾额下挂着红色横幅,写着“幸福还有多远?——穆天白、许芝蓉与您畅谈人生真谛”。这两位可是当今知名人士,知名到无需头衔的地步。穆天白是台湾的一个教授,时常在电视里出现,六十出头,圆脸谢顶,正襟危坐讲授国学,翩翩然以大师自居,出版了一系列心灵鸡汤似的普及作品,总摆在书店的显要位置。许芝蓉也不逊色,曾做主播,容颜如花,淡出荧屏之后,专攻心灵修行,也有着作,谈如何发现真我,得到心灵的和平安乐等等,多多潜心读过,颇为佩服这位才貌俱佳的知性女子。

但今天来,除了一睹两位名人的庐山真面,她还别有目的,因此,她心里有种异常的慌乱。在门口犹豫了许久,看看橱窗里摆着的新书,又看看一块小黑板上写着的畅销排行榜。直到手镯上的鱼闪烁了一下眼睛,她才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书店去。服务员和她很熟,都微笑着点了头。她在书架边又延宕了一会儿,翻开了一本书,但丝毫看不进去,皱了下眉头,脚轻轻地跺了一下,这才从楼梯走上去。

才走了一半,就听见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她辨出说话的是那位传奇色彩的教授,夏维克。

“……我们的交流会,一如既往,先由名家畅谈自己的观点,然后大家伙儿自由讨论。今儿的主题是‘幸福还有多远’。现如今大伙儿是吃穿不愁,可日子过得幸福吗?不少人会摇头。这事儿也怪了,现如今谁都说忙,没时间锻炼,没时间睡觉,真是应了那句歌词儿了,勤劳勇敢的中国人!可到头来呢,经济呢不济了,生态也不生了。一辈子挣的钱,不够买个房子。吃个菜,得担心农药。在这样的世道里,我们怎样才能幸福呢?先来听听两位名家的高见!”

夏教授是北京人,京腔说得是嘎嘣儿脆,让大家听得都很带劲。这时,多多已走到二楼,只见一张圆桌,围坐着许多人,一阵鼓掌之后,穆天白接过了话头。

他说了一番庄子的清静无为,讲了些大气象,大自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之类,多用生活中的小故事,和电视里的说辞并无二致。最后,他挥着胳膊,做了总结。

“……人的本性,应该是自由自在的,只有释放这种本性,超越了所有的功名利禄之心,不受外物奴役,才能感悟到人生的最高境界,达到庄子所谓的逍遥游,获得幸福的人生。”

继而是许芝蓉讲话,她站起来优雅地鞠躬,明眸皓齿,声音温和悦耳。

“我们大多数人都在受苦,而受苦的根源,就在于不清楚自己是谁。正如刚才夏教授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追求,都忙碌,可生活却没有越来越好。因为我们追求的只是外在的装饰。所谓成功人士,其标志就是名车、别墅,或是用权力驾凌别人,获得某种尊严。普通人就漫不经心地干着一份工作,聊以糊口,而后希望在股市或楼市上大发其财。这就是我们的处境。……关键问题在于,要通过参悟,知道真实的自己,发掘生命能量的源头,感觉生命的平静与富足,拴住心猿意马……”

再接下来的话,更是玄之又玄,让人半懂不懂了。终于等她讲完,掌声依然激烈,但显然有部分是礼貌性的了。

这时,一位青年站了起来,多多一看到他,心脏噼里啪啦跳得厉害。他二十多岁,身材颀长,生着两道浓眉,一双细长的眼睛,目光闪烁时,有种优雅而神秘的气质。穿白色长袖衬衫,咖啡色粗布裤,质地都一般,但没有一丝褶皱,只是胸部过于宽阔,显得衬衫有点紧。

他说:“两位说得都很好。但我觉得,还是能破不能立。宗教也好,修行也罢,在世界上实行了几千年,但事与愿违,人类好像都不太领情。想想看,历史上有几个能真正做到清心寡欲呢?当然你可以说芸芸众生都愚钝得很,被猪油蒙住了心窍,但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所谓逍遥游,所谓清静无为,这样的主张,是不是脱离了规律,徒劳地建筑着空中楼阁呢?而且,中国的参禅、顿悟等等,向来非常抽象,平常百姓听都听不懂,更缺乏操作性,这也是它们不能推行的一大原因。”

穆天白脸色稍有变化,但维持着风度,微笑地问:

“那这位小兄弟有什么见解?”

青年说:“刚才许女士说到一点,我深为赞同。她说,人们都在追求外在的修饰,做事漫不经心,导致生活缺乏意义。当然,人生本来就像花开花落,并没有什么意义。许多人过得无聊,只能通过奢侈、炫耀,来给生命添些光彩。而这些作为,让人类充满烦躁喧嚣之气,进而无休止地索取自然资源。其实一切生态破坏,经济危机,都源于人类内心的贫乏和贪婪。因此,我主张开展人生目标教育,让每个人发现自己的特长和兴趣,从而明确发展目标。要是每个人都有了目标,全心全意去实现自我,不仅找到了人生意义,而且内心会达到一种禅的意境,宁静安详,清心寡欲。这种教育,恰好是我们现在最缺失的……”

他从容不迫地发言,不时微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双大手不断地比划,有些糙红。他的目光落在多多脸上,似乎呆了一呆,说话也停顿了一下,往别处一看,才继续下去。

“至于人生目标规划,这是个新的课题……”

穆天白说:“先容我插一句。人这一辈子,偶然性太多,哪能设计得清楚呢?”

青年说:“话是不错,但人生目标并非一个点,而是一个方向。在我看来,理想加职业道路,就是人生目标。理想应该远大,职业可以设计,可以变更……”

穆天白:“到头来,不过是职业设计,你知道,君子不器……”

青年有些激越了。“君子固然不器,但世人众多,不能个个做君子。凡人能做成器,安居乐业,就是万幸。而且君子也应先成器,而后方能不器,所以职业设计是必须的。况且,我的人生目标设计,是要从幼年便开始的!”

他的观点颇为新颖,顿时引起了众人注意,连穆天白也收敛起找茬的嘴脸,开始安静地听。

“简单地说吧——”青年说了如何按照大脑发育的原理进行早期教育,发现其优势智能,而后加以培养,通过长期的教育过程,使其优势智能得以强化,并与实际的职业结合起来,使其学有警察,长有所用,如此这般,可以安邦兴国。

穆天白与许芝蓉也都点头,又与他讨论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投机,时间已近黄昏,夏教授提议,邀请青年一同去用晚餐。多多不好上前插嘴,只好随着人流散了。

又过了一周,照例是交流会,多多又去了,这次她刚到楼下,就听见许多人在楼上激烈地争辩,其中有个清朗的声音格外嘹亮,像海浪之中的一叶白帆,始终傲立浪尖。这自然又是那青年。

“……西方文明刚萌发时,和中国一样,都是讲究天人一体的。但在苏格拉底之后,走了另一条路,他们开始探讨伦理、科学,反而把人独立于自然之外,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亚里士多德说,动植物都是为人类而存在的。基督教说,人类是万物的管理者。于是形成了人类中心主义,凡事只要对人类有益,那就够了,动植物是没有权利可言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思想越发激进,培根认为人类掌握科学就能支配自然。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后,大自然开始报复,西方才渐渐醒悟,把人类中心主义抛弃,开始构建生态文明,把人的地位降低,成为大自然中的一员……”

青年又看到了多多,眼睛流溢着神采,更是挺起胸膛,说话斟词酌句,吐字清晰,中气十足。

“……而在中国,从来就有‘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等生态思想,几千年来一直如此,海德格尔等人从《老子》里,发现了他们需要的思想源泉。反而是我们自己,从建国以后就一直忽视这些经典,生搬硬套了西方的理论,一味向西方看齐,造成了现在不可收拾的局面。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做呢?”

底下一阵窃窃私语。

有人摇头:“老生常谈。”立即响起一群附和声。

有人打圆场:“不过也难得了,梳理得很清楚,还这么年轻……”也有人庄重地点头。

一位三十几岁的圆胖男子靠在椅背上,用一种揶揄的语气说:“啊哟,中国文明就这么好?那它到了清朝,怎么就陷入沼泽,停滞不前了呢?兄弟,鸦片战争之后,咱可没少受教训!一句话,落后就要挨打!什么叫落后啊,就是经济不行,军事不行,咱们现在能不迎头赶上吗?”

这人多多十分面熟,好像是一名中学教师,名字很奇怪,叫什么甄繁,出过一本散文集,在西江月书店签售过。多多也买了一本,发现每篇散文之后,还有分析评点,显然是作者自己写的,唯恐读者不懂,辜负了他的深思妙想,让她立刻倒了胃口。

那青年听罢微微一笑,说:“这就产生了可笑的悖论。起初原始人没有武器,大家实力相当,所以相安无事,后来有一个人忽然发现,拿根骨头,别人就打不过他,于是耀武扬威了一阵。但很快别人也学会了,于是又得到暂时的势均力敌了,但武器越来越先进,从石器到青铜器,直到现在的核武器。人类的和平共处,却以致命武器为保障,这多可笑!互相攀比竞争,就像上了高速公路,累得要死,却谁都停不下来。所以,军事领先,听起来带劲,可未必是好事!停滞不前,也未必那么恐怖!”

一位中学生模样的人嚷道:“怎么不恐怖?都要亡国了!”

青年点点头,说:“确实如此,一个国家得树立许多假想敌,让国民有亡国的危机感,才好拨款去扩张军备。包括美国也是如此。911确实是灾难,但美国从此又找到了敌人,名正言顺地发展军事。”

甄繁问:“那你是赞同老子的小国寡民,饱食终日,老死不相往来了?”

青年将目光转向他:“这又是另一个极端……”

中学生插嘴说:“宁明远,我觉得你的理论太偏激,有点反人类。这腔调我听得多了,说什么人类是地球的癌症,耗尽了能源,全都一起完蛋。这是愤青们贪一时口爽的言论,但我们知道,愤青永远是无能的代名词。把人类文明一笔勾销,一个个都光着屁股回到原始社会,拿根长矛打猎去。你说,你愿意去吗?别是叶公好龙吧。”说得十分激动,脸上的青春痘颗颗饱绽,透出红光。

想象中男男女女光着屁股的样子,强烈地刺激了周围人的幽默细胞,于是一阵哄笑。辩论时将锋芒落到辩论者身上,这本是大忌,很容易吵个面红耳赤,甚至拳脚相加。多多有些担心,却见那个被叫做宁明远的青年并不在意,只是沉静地一笑,说:

“这是一种误解。其实,社会总是进步的。原始文明时,人与自然对立,之所以没有造成生态危机,只是因为能力不足。农业文明,人类学会耕种,与自然相对和谐,但文明发源地,现在大都成了荒漠,说明人与自然还是对立,所以一到工业文明,人类能力突然增强,于是拼命索取,造成了今天的生态危机。现在人类意识到这个问题,希望与自然和谐相处,走向生态文明。可以索取,但减少索取,知其雄,守其雌。这是一种伟大的进步。真正的生态文明,是人类不再奢侈,保持生态微妙的平衡,让后代也能享有与我们一样的自然……”

“领教,领教。目标宏伟,志向远大。那照你看,具体该怎么办呢?”甄繁说的虽是问句,但丝毫没有讨教的意味,倒像是把骨头扔到了树上,让馋嘴的狗绕树乱窜,出个大丑。多多讨厌这种玩世不恭、却自以为是的态度。

中学生也说:“空想主义害死人哪,别又来一次大跃进……”

微笑又掠过每个人的脸上,所有的眼睛都凝注在宁明远的身上。多多想,凡事摧毁容易,建设则太难。五四时旧有的思想体系全然崩溃,可一百年过去了,新的还没建成。她真希望宁明远不是空谈,而能拿出一套具体的实施方案。当然,这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而言,显然是奢望了。可他是宁明远啊,不是凡庸之人。她心里居然有些紧张,就像自己在参加考试一样。在多多看来,他整个人像一枚青玉石,尽管他穿得洁白,但气质却是淡青色的,光润而典雅。

只见宁明远从包里掏出了一张纸,上面有三个同心圆,中间是价值观,外面三圈,分别是“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国家”。

他说,生态文明的建设,首先解决人与自我的问题,怎么与自我相处,其实是心理学问题,人要自爱、自强、自主、自律、自乐、自信。与自己相处好了,心平气和,才能与社会和谐相处,扩展开去,慢慢达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这回大家都没有表示异议,连甄繁和那中学生也没话可说,只是听得更为专注,好从中找到漏洞,然后避实击虚,一举获胜。

听他的长篇大论,多多丝毫不觉倦怠,反而无比感动,不是因为煽情,而是因为言之成理,还有——多多心里在欢呼——没错,他就是那个人!而宁明远与她目光的交接更多了,让多多暖融融的,脸上不禁红润起来,像一枚水蜜桃。而宁明远也得到了鼓励,说得愈发流利动情。多多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堂诗词鉴赏课,她和段怀瑾,也是这样无声交流,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现在情景再现,往事和此刻悄然融合,于是她神魂飘荡,一时之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也忘记了今夕何夕。

“你是专门研究生态学的吗?”甄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也打断了多多的思绪,说:“还是课余时间,抽点功夫搞搞这个听起来很伟大的课题呢?”

“我学的是政治学,但是……”

甄繁乘胜追击:“也就是说,你是业余的。那你的长篇大论,有没有付诸实践呢?”

“还没来得及,不过我想……”

“哦,原来你就是讲讲大道理啊。”甄繁得出了结论,胖乎乎的脸上顿时荡漾开一片轻松,手指交叉搁在后脑勺上,懒洋洋地舒展身体,说:“我呢,和大伙一样,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这些空对空的理论,嘿哟,不瞒你说,还真没什么兴趣。”

大伙刚才还被宁明远的高谈阔论所吸引,心里暗暗说:“这个人不简单,还这么年轻……”颇有些五味俱全。现在听了甄繁的解构,心里又说:“啊,原来他也不过如此……”顿时找到了知音,纷纷临阵倒戈,心里还有种莫名的快意,于是脸上绽放出平和的笑容,注视着宁明远,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宁明远也沉默了会儿,他内心显然讨厌甄繁的哗众取宠和居高临下的姿态,不由也生了些怒火,但并不表露出来,只是平静地一笑,说:“那这位先生,显然是成竹在胸了。我倒想听听,您有什么高见呢?”

甄繁没想到他会这样反击,微笑顿时僵在脸上,油光光的脸膛,也掠过一片绯红,将身子挺直起来,清了清嗓子,说:“这个……嗯……高见不敢当,总之……嗯……我们是实干派,踏踏实实干事,总胜过你的大吹大擂。”

“没有正确的主张,怎么踏实干事?踏实干什么事?我的主张确实还没有付诸实践,但不能因此而觉得我的主张不好。难道因为无法预知一个人能否长寿,人类就不生孩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