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繁乱了阵脚,有些恼羞成怒,厉声说:“我根本就怀疑人类还能有什么正确主张!”
宁明远轻笑一声,说:“怀疑主义经常是无能和无用的标志。”
“你说的也不过是些空话罢了。”
“也许是的,但把我的主张说成‘空话’,也只是你的一个遁词,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不敢正视面前的威胁。回避,能有什么用?”
甄繁颓丧了,心知刚才的话说错了,但碍于面子,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尽管自己也未必认同。
“我对人类已经失望了。要是明天气候剧变,水漫金山,那就来吧,都不活了,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宁明远说:“人要是这么悲观,没有主张,没有理想,没有坚信不移的东西,那只剩下了空虚无聊,然后就会心理扭曲,会荒淫无度,靠掠夺自然来填补空虚。就是这些人,造成了生态失衡;就是这些人,是人类中的败类!不,是自然的败类!”
他的一切思想似乎都投向了未来,这使得他的思想显得热情奔放,朝气蓬勃。他站在那里,似乎只望着多多一人,但谁都感觉到他的注视,都报以热情的鼓舞。他不禁情感洋溢,达到了雄辩的高潮,声音愈发慷慨激昂。
多多沐浴在他的目光中,心儿沉浮在他话语的浪潮中,眼眶湿润,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如同一枚石子落水,带动层层涟漪。旁边的人也纷纷响应,掌声持久不断。甄繁再待不下去了,站起来,摇着头说:“唉,书生意气!书生意气啊……”挪着胖乎乎的身子就要下楼去。
宁明远得到了完全的胜利,也不禁喜形于色,接受大家的鼓掌,笑着看曾繁任尴尬的表情。
主持人见局面闹得太僵,就起身把曾繁任拉回座位,又打了圆场,做了点简单的总结,将参与讨论的人都夸奖了一番,又布置了下次读书会的时间与讨题,而后宣告讨论结束。一群人听完,都各自起身散去。
宁明远站在那里,整理他的那摞资料,将卷角一个个抚平,又在桌上码得齐整,装进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动作细致而缓慢,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多多。
多多也迟迟没有动身,随着人群散去,她像一只忽然暴露在外的小鹿,没有了林木的庇佑,不由得一阵踟蹰不安。但因为刚才的风浪还未平息,让她的心像灌满长风的船帆,终于冲破了以往的羞怯。
隔着圆桌,多多说:“你讲得真不错。”
说得很轻,但宁明远的耳朵却是雷达,一直往这边探测,一有风吹草动,顿时就捕捉到了,抬起头来,一阵狂喜的浪潮袭来,整张脸都漾满了笑意,却又有些不知所措,嘴巴张了几下,又摇摇头说:“过奖了。嗨,这其实……没什么,口争之舌……不,口舌之争而已。”
多多看他紧张,自己反而轻松下来,说:“你的思路很清晰,而且观点符合时代要求。”她很少夸奖别人,这次说了些肺腑之言,倒让自己也有些感动。
宁明远正把文件夹装进背包,可文件夹忽然变宽了,怎么也塞不进去,额头就渗出点点汗珠。多多看了,心里暗笑,走过去把文件夹竖过来,一下子就塞进去了,两人的手,不免碰触了一下。多多心里起了细细的波纹,像童年时站在池塘边,春天清爽的风迎面而来,她看见一枚枚新生的叶子,露珠蒸发成了小小的白云。
然后一切顺理成章,二人作了自我介绍,一起下楼,谈论着一些话题,随意地翻书。但心思都不在上面,只是需要一种声音,来去穿梭,织成了密密的网,将他们裹在当中。书店很安静,她们不好意思说话,就各自选了本书,走了出去。
宁明远说:“去我们学校吗?”多多答应了。
他的学校就在书店后面,国内知名大学,已有百年历史。五十年代的建筑,红砖上绣满青藤,路边立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正是秋天,叶子开始转黄,风过处就款款飘落。校园当中有一个湖,名叫燕子湖,岸上绿柳匝地,点缀着红的黄的叶子,湖面上荡着几只小舟。湖中有岛,岛上有一座灰色的古塔,被风蚀得遍体鳞伤,生着野草苔藓,塔顶已坍塌了一块,但塔身依然高耸,和岛屿的微小很不和谐,就像一条狭窄的独木舟,却立着过于高大的桅杆。
两人在湖边慢慢走着,宁明远一路指点,给多多介绍,说:“北方管这样的湖叫海,尽管是一勺水,也可以胸怀滔天巨浪。”多多一直点头,看着湖水光滑地起伏,有点像在做梦。
想起几天之前,她和紫菱、薛宝儿商议选择一位历史中好男儿。她选择了最聪明的诸葛亮。毕竟,在这个时代,脑子是最大的资本。薛宝儿答应了,一翻档案,诸葛亮的转世名为宁明远,说来也巧,与多多在一个城市,正在一所名校读研。现状如下:
山东曲阜人氏,出身贫寒,其父染病在床,是乡间一个博闻之士,妈妈做些农活,勉强维持生计。他只好自力更生,每逢周末就去打工,苦苦地熬过了大学四年。谁想研究生也开始收费,如今他还欠了四五万块学费。虽然经济困难,他却开朗乐观,不以为苦,平常一有空闲,就拿个笔记本钻进图书馆,博览群书,在课堂中与老师唇枪舌剑,见解新异,言之成理,害得连老师见他都有些发憷。他也觉得无趣,就时常去听讲座,与那些名家争个高下。个人感情历史一片空白……
这太符合多多的择偶标准了:家境贫寒,可以激起她的慈爱;博闻广识,特立独行,又让她爱慕;至于感情历史空白,那就更为理想了。
另一个有用的信息是,每周六晚上,宁明远都会到西江月书店参加一个读书交流会。
于是多多就来了,一路心里还有些忐忑,这样优秀的男人,会是怎样的嚣张凌厉,自己有足够的魅力吗?可没想到这么快,她就与宁明远走得这么近了,而且这么自然,心里没有一点别扭的感觉。难道爱情真的是缘分?宁明远就是他在天国见过的“那个人”?或如阿里斯托芬所说,男女本是一体,被宙斯一分为二,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从此男女互相寻找,要合二为一。而宁明远就是她的另一半?
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走在湖岸上,却像踩上云端里,软绵绵,蓬松松的。许多人转头看他们,目光中都流露出欣赏或羡慕的神采。多多看了看宁明远,心里暗想:是啊,好一对璧人。
宁明远介绍完了景点,要寻找话题,看到多多拿着本《瓦尔登湖》,就说:“我也喜欢这本,梭罗的生活观,与老庄思想非常接近。”
多多说:“对啊,爱默生虽然也崇尚自然,但走得毕竟没有梭罗远。”
“不错,爱默生是理论家,但梭罗是实干派。”
“嗯,大好年华,不去工作,却在瓦尔登湖上造间小屋,以耕种为生,感悟人生真谛,这确实需要很大的精神力量。他很自信。”
“中国隐士虽然多,但大多是官场上混了一圈,或者不如意,或者看破了,于是隐居山林,这时起码也是中年人了。诸葛亮倒也算年轻时隐居,种田耕地,但显然是待价而沽,所以叫卧龙,终究是要出山的。”
“你欣赏隐士吗?”多多有些好奇地问。
“欣赏。”
“会身体力行吗?”
“不知道,呵呵,年轻时应该不会。”独自吟诵起来,“生年不满百,四十年求学,四十年求道,求学日益,求道日损。”
多多很认真地回味了一遍,笑着说:“用了很多典故,半懂不懂的。”
宁明远今天脾气很好,细心地解释了一番。若是换了别的女生,他早就不耐烦。在他看来,女人都是物质的,虽总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都是物质层面的,什么白马王子,浪漫爱情,貌似唯灵唯美,都不过是性冲动的美化。至于生命、宇宙之类玄之又玄的问题,女人总是提不起兴趣。当然也有着迷的,却成了怨妇,脑子里充斥着悲观厌世的念头。
“所以,我现在就想学点经世致用的!”
多多问道:“那你有什么宏伟规划呢?”
宁明远一下来了精神,往前越了一大步,猛然一回身,目光如电,看着多多,急促地说:“我的规划……我要重新写一本乌托邦,探讨人类怎样和大自然和谐相处。内容我都想好了,来个科幻的。话说在未来的某一天,由于温室效应,或是核战争,大陆都被海水淹了,只剩下珠穆朗玛峰之类的,露出一个个尖顶,像孤立的岛屿。有一群人逃到一座岛上,当中有学者、农民、军人、商人等等,就像一个社会的缩影。他们死里逃生,开始对人类文明进行反思,并进行了百家争鸣,从而发现一条更好的发展之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当然,最好能写成小说,矛盾尖锐,冲突激烈,最后有个温馨的结局,让人类重新找到希望。”
多多听得有些入迷,这么有想法的男生,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而且,他居然是同龄人,在自己每天还想着寻找爱情的时候,他已在思考全人类的未来了。“这毕竟就是传说中的诸葛亮啊。”她心里这么想,几乎有些热泪盈眶。
宁明远一径地讲下去。此刻夕阳渐渐西沉,云霞如染,湖面上热血沸腾。
“……现在我正研究中国诸子百家的思想呢,以后还要看西方思想史,最后中西合璧,展望生态文明的前景。到那时候……说不定一场新的思想革命就此掀起!”
他一手叉腰,一手向湖边平平挥去,像是能让湖面立即掀起波涛,浩浩荡荡席卷寰宇。
多多目不转睛地看着宁明远的表情与动作,他的一挥手,倒让她心潮起伏了。
“那我能做点什么呢?”她轻轻问道。
“你……”宁明远的目光从浩淼的宇宙,聚焦到多多脸上,“要不,你和我一起看书,一起讨论,共同完成这个伟大的工程?”
多多点了点头,与宁明远四目相对时,她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些黑白老电影,男女青年探讨革命事业,发现志同道合,言语投机,更是心心相印。“孟多多同志。”“宁明远同志。”两人互叫了一声,身体猛然靠近,手用力地握在一起,四目相对,流露出无限真情。此刻,背景音乐温馨而激越地响起。
她不觉有些好笑。宁明远看见了,问道:“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她急忙收起遐思,说:“对。那就怎么定了。”
“太好了。”宁明远语速很快,“反正我每天都在学校,三点一线,你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吧。孟……多多,对了,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什么专业的?中文系吧。”似乎男生的惯常思维就是,一见漂亮优雅的女生,第一反应就是中文系的。
“不是,我毕业了。学的倒是中文。”然后底气不足地说出学校名字。
“哦,工作了……”宁明远似乎有点失望,“那在哪里工作呢?”
“我……呃,自由职业,写写小说什么的。”
“自由作家,”宁明远欢呼了一声,“那我好好向你学习。我的文笔不行,怎么也提高不了。”
“那我们可以互补了。”多多想这样说,但毕竟太露骨了,于是忍住,只是说:“互相学习吧。”
夕阳已经全部沉下去了,西天剩下最后一抹殷红,夜色开始蒸腾,湖面上浮起淡淡的白雾。
“一起吃饭吧。”宁明远提议。
多多想起初次相约,还是含蓄一些好,点到即止。况且紫菱和紫姬此刻正在自己身上,若是与宁明远发展太快,说了些甜言蜜语,传到她们耳朵里,那多不好意思啊。紫菱是个厚道人,倒也罢了;那紫姬伶牙俐齿的,不借机寒碜她才怪呢。
“不了,我和朋友约好了。”
多多独自吃了晚饭,回到她的空中楼阁,一打开电灯,紫姬就现出原形,疯癫起来,一跃躺在席梦思上,摊开四肢,笑得浑身打颤。
“多多……憋不住了,哈哈……想不到你还是情场高手,才三两下,就把诸葛亮给拿下了!看来我的神药指日可待啦,哈哈……”将枕头一个个扔到天花板上去。
多多早预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微笑不答,心里却轻轻地问自己:“爱情,就是这样的滋味?”于是血液起了波动,两颊浮起玫瑰色的晕影,呼吸急促起来,嘴唇像花瓣一样微微张开,微微颤抖。“我爱他。”她告诉自己。于是巨大的幸福袭来,不由闭上眼睛,等重新张开时,眼前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粉红色的、朦胧的幻想。
“我的生命第一次轻嗅玫瑰。”
她心头一热,要留下泪来。但在别人面前,又不想泄露太多,就走到书架,从那些买了许久、但一直没看的西方哲学着作中,抽出柏拉图的《理想国》,坐在圈椅上,静静地翻阅。脑海中却浮现出宁明远的样子,他此刻在图书馆埋头看书吧,是不是也读这一本呢?一阵甜蜜。感觉原本枯燥费解的哲学书,每一字都抽出绿芽,每一页都绽开红的蓝的花。
紫菱也现了原形,看见多多看书时静美的姿态,不由赞道:“少年男女,志趣相投,两情相悦,真是羡煞旁人啊。”
紫姬却又笑了,说:“什么志趣相投啊?都是装的!多多以前是从来不读什么哲学书的,现在才翻呢。你看你看,半天也翻不过一页去。还有那诸葛亮,不,宁明远,还不知道多多是干嘛的呢,就要和她合写什么乌托邦。嗨,都是借口罢了。说白了,就是两个人觉得对方长得不错,互相看中了,于是春心荡漾,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凑一块儿鬼混去。”
多多听她说得粗鄙,不由生了气,想要反驳,可偏偏她说的又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反倒自省起来,难道真的这样?肯定不是的,我敬慕宁明远的才华和志向。可……可他呢,还不知道我的底细呢,就那么动情,难道看中的只是我的外表?她坐在那里,静静地思量,不免有些消沉。
紫菱看出她情绪的变化,就说:“多多,你也别多想。两个人才见面,谁不先看对方的外表气质?关键在于以后的交往。爱的开始是火焰,以后才是沉淀。火焰转瞬即逝,而沉淀到内心的,才是真正的温暖。你看我和薛宝儿,多少年的感情了,什么风波都经过了,留下太多难忘的回忆,以后出现再好的男人,我也不会动情。”
多多听完了她的开导,重新喜悦起来,看着《理想国》,构思着另一个理想的国度。一个孤岛,一个浓缩的社会,宁明远一心思索着如何建设,而她呢,却在一旁料理家务,欣赏着他专注的神情,偶尔透过窗口看看大海,一片无穷无尽的蔚蓝,把窗帘也染成蓝色的了。
紫姬却说:“这话可不对。据我的经验,要让臭男人动心,千万不要赤身裸体,而要藏着掖着,半隐半露,半推半就,那才让能让男人魂不守舍呢。所以啊,多多,别相信日久生情之类的鬼话。要是他对你了如指掌,那还有什么情啊爱的。”
多多又开始冥想。也许确实如此,爱情是需要想象的。在想象中,一个人可以无比的俊朗儒雅,无比的值得爱恋。所以我们最容易爱上的人,恰是那些除了外表与业绩之外,很少吐露自己的人。有时甚至是只在荧幕上出现的明星,他们总是尽善尽美。而了解越多,想象破灭得越快。所以一大批天才,比如歌德、拜伦、雨果等,都不断地钟情不同的女人。是自古文人多无行吗?恐怕没这么简单。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心目中的女神太完美,而现实中的女人,总有凡人的缺点,他们要通过许多女人,博采众长,才能重现女神的形象。
这次紫菱没有反驳,似乎无言以对,又或者是不屑一顾。
多多却说:“我不信,以后你们都别跟着我,不然浑身不自在。”独自沉浸到书页中去。
多多和宁明远发展得非常顺利,顺利得足以让她的疑虑一荡而空。二人开始了最常见的校园爱情,每天一起看书,一起吃饭,似乎与旁人无异。但他们总是觉得与众不同。
“怎么会和别人一样呢?我们志同道合,在为一件神圣的事情努力着。”他们这样想。可是,似乎所有的情侣都是这样想的。为此,他们开始了许多创意。比如,有时两人不能在一起看书,他也要在教室占两个座位,两边都摊开一本书,就像两个人依然坐在一起。
多多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她与宁明远虽然每日相见,但约会前,她都是紧张地挑选衣服,搭配鞋子、丝巾,忙活半天,每次出去,一身打扮无懈可击,明艳照人。
很快就是十一月,进入了冬天,在校园里走动时,多多怕冷,就把小手藏进宁明远粗糙的大手中,又一起塞进他大衣上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