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天,多多出院,顺理成章地与文之悦住在一起了。文之悦又展示了极可爱的一面,年轻,朝气蓬勃,他对每一种新的景物都那样敏感,那样兴致勃勃。他总是吹着口哨,打着响指,走在幽静的公园里,他能叫出许多动植物的名字,走着走着,就会突然站定,凝神静气,嘴角是淡淡的笑意,食指搁在唇上。“嘘,听。”于是,大自然的声响扑面而来。
周末,他时常开着摩托,带她去郊外,走在湍急的河边,穿过整齐的田垄,随意地漫步,不管鞋上沾上多少泥巴。走累了就坐在草地上,两人依偎在一起时,他会指着天空,给她看五彩的云彩,告诉她周围那些树木的名称,还有种种昆虫的行踪,比如瓢虫、天牛,还有夜晚才会闪亮登场的萤火虫。有时让她闭上眼睛,倾听流水淌过稻田,轻风吹响甘蔗叶子、高粱叶子,偶尔响起清脆的鸟鸣,有时是乌鸫,有时是画眉,运气好了,还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在山谷里幽幽回荡。入夜了,有时也不急着回去,支起帐篷,听夜幕下百虫争鸣。他们像刚刚降临人世的亚当和夏娃,面对上帝的慷慨馈赠,心中无比感激。
“这些都是最自然的音乐。我喜欢来这里采风。”他总是兴高采烈。
他一直在学习谱曲,尽管他并非音乐系学生,但对音乐更为虔诚。
“当然咯,我又不靠这个吃饭,所以尽可自由自在。玩呗。”
多多喜欢他的灵性,喜欢在他哼唱的未成形的曲调中恬然闭上眼睛,或是仰天看高洁的流云,心就像一只白鹭,从芦苇丛飞出,沿着洁净的河流,轻盈地拍着翅子。这样的日子多美。
于是,他们相拥,躺在草地上,周围是青草的气息。她倾听着四周的寂静,感觉到青春的力量,男孩身体健康而单纯的美,感觉出自己的冲动和欲望。一切如此舒展而自然。他们互相爱抚,亲吻,头脑里宁静而温暖。多多任由一股股暖流淌过全身,感觉到无声的情焰在两个人的体内越烧越旺。
他少不经事,有些莽撞轻率,远不及上官云霖的持重温柔,但多多却更喜欢,同时加以适当的引导,于是渐臻佳境。她喜欢抚摸他汗津津的后背,陶醉于他急不可耐的喘息,享受着他的青春和生猛,忘情于爱的欢愉,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幸福之感。这种感觉,与肉体的感觉相关,似乎又不太相关。
她似乎突然有些明白,在这里凌乱而单薄的世界上,在仓促而短暂的人生里,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美好的。和他在一起,她深感十年来缺失了好多好多。不过为时不晚,现在还来得及。
夜晚,他们找了一家乡间饭馆用餐。厨房里有个大师傅正将面团搁在肩上,另外一只手拿着铁片,刷刷刷地削着。他指着大师傅对多多说:
“你看,面片像不像跳水运动员?翻腾着跳进锅里,姿势相当优美,而且不太溅起水花。还有,他站着削面的姿态,多像在拉小提琴,音符凝成乳白,可谁的嘴唇在聆听?”
最后两句,显然是诗了。多多听着听着就有些陶醉。他真能在生活中打捞音乐。苏东坡说:“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为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文之悦也达到这种境界了?
他们开始了真正的热恋。文之悦谱曲,多多作词,写许多爱情的歌曲,在他们的房间里,一人弹吉他,二人对唱,心中无限甜蜜。文之悦多才,能做钢琴曲,偷偷在学校的琴房里练习,多多就在旁边支颐聆听,无限爱慕。
其中有一首歌曲,二人最为得意,取名《悦月年年》,暗含两人姓名。
你总说,你想回到从前
遇见我纷飞而去的童年
牵着我柔嫩的小手
从此走进,月月年年
我将向你坦诚我的美丽我的忧伤
我将向你倾诉我的伤口我的梦想
我将向你流尽泪水然后微笑
又在微笑中换上华美的衣裳
生活像一颗饱满的水蜜桃,多多心情愉悦,文风也为之大变,阴冷潮湿的文字里,终于出现了潋滟春阳,出现了清新暖人的自然风物。文之悦看到了这种变化,自然欣喜无限。
她确实在衰老,但并非大张旗鼓一溃千里,而是像停顿许久的时钟,重新开始滴答嘀嗒地走动。循着正常的生命路线,二十岁的面容开始变化,悄无声息,难以察觉。但衰老毕竟是迟早的事情,让她有了恐惧,一天也不愿离开文之悦了。她觉得女人真是很可怜的,总畏惧于时间的流逝。而当年爸爸都五十了,却有年轻的女子愿意跟着他。男人就是这样受优待。
文之悦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上课下课,如同平常学生,只是晚上并不住校,一路骑着快车,来到空中楼阁,那里有温暖的怀抱在等着他。
不过,如果有演出,他的节奏就会打乱,可能会彻夜不归。这时多多就一边写作,却不时瞅瞅电话机,等着他的消息。演出间隙,文之悦会打电话来,说演出如何如何成功,或者责备观众不懂欣赏。
有时文之悦会忘记,多多就觉失落,见了面,就埋怨他的不细心。他起初也觉歉意,但被埋怨久了,倒觉得委屈。
“你别看演出只是几个人弹唱,前前后后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我是乐队的队长,什么都得负责,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打电话啊。”
“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话里已带点哭腔了。
他冷静地想了一想,以前他确实总会打个电话,现在也不知怎的,时常会忘记。忙?好像也不是理由,归根到底是不够有心吧。他着实地自责了一回。
“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打。”
话虽如此,但打电话成了一项任务,彼此都觉得有点寡淡无味。文之悦倒不觉得什么,上学,演出,恋爱,生活充实而有味。而多多却有些危机感,爱情达到顶峰,就开始走下坡路,这是必然规律吗?承诺再多,再真诚,也只保证当前,保证不了以后。
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容若的一句诗,道出千古爱情的无奈。她多么希望一直保持初见时的热度。但多多的心,毕竟是越来越细了。
每天写作,极少运动,又失去灵药庇佑,多多身体日益虚弱,天冷了感冒,天热了中暑,时不时头晕乏力,闷闷地吃不下饭,心中又平添了焦虑。
“年年,你该锻炼了。”
文之悦说着,故意展示自己坚实的臂肌,脸上是得意的坏笑。多多心中荡起不快。他总说和自己一起跑步,练瑜伽,却从来没有兑现过。他的肌肉,只是打篮球练就的,和一帮男孩流着臭汗。哼!
“怎么练呢?你又不陪我。”
文之悦已听过许多次这样的抱怨了,所以报以尴尬地一笑。
“你是幸福的SOHO一族,自由自在,什么时候不能运动啊?”
“我最讨厌你说到做不到了。”
“好吧好吧。”文之悦应付着,心里却淡淡有些不快,原本陪她锻炼是极容易的事情,却因为被催促,所以就不好意思去做了。
独自在家时,多多会站在镜前,看自己裸露的身体。额头微微有些细纹,一双惊恐无神的大眼睛,肩锁骨十分明显地凸出,下面是小小的乳房,因为太小,显得背部有些向前弯曲,臀部是扁扁的,没有了丰润的曲线。
她心里黯然。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绝美的,如今看去,却是一副孱弱、无助的病容。她开始不自信起来,也就越发在意文之悦对她的态度了。
偶尔与文之悦上街,看到前凸后翘的女子翩然走过,脸蛋红润,皮肤紧致,着实风采照人。多多心里也升起一些自卑。是啊,健康窈窕,步履轻快,无论如何都是生命力强的表现,能吸引男性注意也在情理之中。留意去看文之悦,他的目光果然也常被吸引,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她顿时意兴阑珊,愣愣地出神,对文之悦的话也爱理不理了。
“你怎么了?”文之悦发现了她情绪的变化。
“没怎么。”
她别过脸,文之悦看到她突起的颧骨,腮帮子陷进去,曲线有点生硬,没有以前的饱满柔和,想起她近来时常沉默,不知又有什么心事,他一阵心疼,想要去安慰,却不得其门而入,一时也充满失败感。他想扮扮小丑,逗她开心,但终于没有放下架子,而且他心里还有些怨怼:又是这样,情绪瞬息万变,我最讨厌你的阴晴不定了。不过,或许是我哪句话说错了……于是细心回忆了一遍,却找不出疏漏,心里更是窝火。
“真是莫名其妙,自寻烦恼!”
于是也别过脸去,不再理会,闷闷地只是赶路。而一边的多多,内心因为生气而出现缺口,恰好需要抚慰弥补,但又不肯去乞求,看到文之悦的漠不关心,心里愈发生气,胡思乱想了一阵,加快了脚步,几乎有些气喘吁吁了。
“好,好,你就是这样来爱我的。”
生气的理由,原本极其微小,但如今已经上升到爱与不爱的高度了。于是,冷战开始,多多独自垂泪,心中疼痛难忍。而文之悦在一旁百无聊赖。往往一僵持就是半天一天。每次都是文之悦率先投降,又是软语抚慰,又是指天为誓,才让多多的神情逐渐缓和下来,幽怨地问道:
“为什么我最难受的时候,你都那么麻木,漠不关心?”
文之悦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那样冷漠呢。
多多指着他,表情已有了几分顽皮的笑意。
“说,以后要是冷战,你该怎么办?”
“我先立法三章:第一,不主动惹年年生气;第二,发现年年神情变化时,要第一时间道歉,防止情况恶化;第三,道歉无效,年年继续生气时,要不停抚慰,切不可置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
“这还差不多。不过,你得写下来。”
于是,文之悦把那三章写在了多多的新书上。
尽管如此,但年年生气的频率还在增加,文之悦年轻气盛,安慰几句,发现无效,就起了躲避的念头。而且,一想起与多多相处,就得时时小心,察言观色,心里就觉得厌倦,于是住校的时间也多起来。与男生们一起喝酒神侃,倒也乐在其中。他曾一度羡慕起同性恋来。他对室友说:
“你看吧,男人和女人,那简直就是两个星球的人,说话总是鸡同鸭讲。还不如找个男的呢,爱好相同,沟通方便!”
室友流着涎水靠上来。
“那就找我吧。”
“去死!”
多多心里也失望,在日记里写道:我感觉无比孤独,两个人靠得那样紧,心却隔得老远,怎么会这样?她渐渐出现了失眠,晚上不易入睡,清晨过早醒来,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愈发焦虑,而且开始担忧自己的健康,又迁怒于文之悦,她甚至在吵架时,会对他说:
“我恨你。”
“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然而,她内心又无比依恋他。那明亮的笑脸,动听的歌喉,灵巧的手指,以及在她身上时忘情地呼喊,都让她心动不已。于是恶感消退,内心起了温柔,给他发了温馨些的短信。
“你来吧,我想你。”
缠绵之后,一切风平浪静。如此到了大二,文之悦除了捣鼓乐队,还加入了学校的爱心公益社团,不久也当了艺术组的组长,时常趁着周末,带一帮队员去社区养老院或是民工小学去义演,有时也教小孩子唱歌。
他长得精神,又弹得一手好琴,早在大一就在校园里名声鹊起,许多小女生盯上了他,但只能遥遥注目,没有机会靠近。如今他成了组长,女生们蜂拥而至,要在他麾下接受调遣,人前人后唧唧喳喳地夸赞他。文之悦是个才子,性情潇洒,自然也有些风流倜傥,对于漂亮女生更是由衷喜爱,平常打情骂俏而是有的,只因内心坦荡,因而毫不避嫌,就算在多多面前接起电话,也不由自主地言辞暧昧,笑容可疑。
多多满心的不高兴,于是心胸日益狭隘起来。她发现,文之悦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连周末都不能保证了。人心易变,只怕文之悦在女生包围中失去定力,乱了心智。况且,那些女生与他同教室读书,又在同一社团,加上年龄相仿,言语投机,恐怕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于是,她开始留心,起初是偷听文之悦的电话,对他博客里暧昧的留言细加揣测,到了后来,她检查他的电子信箱,他的手机短信,捕风捉影地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心里愈发不安了。
她的爱情,容不下一点杂质,她很想让文之悦说个清楚,但又未经查实,所以只好旁敲侧击。
这一天,恰是周末,他们来到郊外一个茶室,窗外绿竹如烟,一道清溪曲曲折折,山上是整齐的茶陇。多多说着共同经历的难忘之事,觉得有无限趣味。
笑语之中,彼此的心也更靠近了些。没错,爱情都在愉悦之中轻盈到来。但此时,文之悦电话响起。
“不好意思。”
接起电话,他谈笑风生,从听筒中溢出女孩的嗓音,兴奋而熟络。
多多听得分明,心里有些酸楚,转脸去看茶山上的浮云,待文之悦挂了电话,她换了个话题。
“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话题切换如此之快,文之悦略有错愕,“读完硕士做律师。平常谨言慎行,业余时间搞搞音乐,不亦快哉?”
“既然有了打算,你得准备起来啊,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别整天瞎忙活,主次不分。马上就是大三的人了。”
凡是男子,听到女性的指责与教训,太阳穴无不嗡嗡然,无名业火腾地烧起。文之悦纵然脱洒,也不能免俗。
“怎会主次不分?我做的事情都很重要!”
多多也已看出,但一径说下去。
“首要任务是读法律,喜欢音乐也可以。不过那些公益社团,你大可放手,别到头来贪多嚼不烂。”
文之悦到底好脾气,脸上只出现须臾的尴尬,立即恢复常态。
“年年,你这腔调好像我妈啊。”
他是说笑的,但多多恰最敏感于此,顿时心中发酸,按捺不住,冷笑了一声。
“怎么?嫌我老了?那你找年轻的去。现在你多红啊,身边全是漂亮女孩儿,鲜嫩得很。”
他惊讶地看着她情绪的瞬间变化。
“年年,你怎么了?”
多多也意识到失态,但沉默了一会儿,新仇牵动旧恨,全都从记忆里涌现出来,站成一排。她想起独自等电话时犹如冷宫妃子的凄凉,不由觉得委屈,就垂下泪来。
“对不起,我总是很孤独,需要你在我身边。”
文之悦看到她凄楚的目光,自然懂得她的想法,内心又是一阵自责。都有这样天仙般的才女了,还去招惹那些女孩,这成何体统?他伸过手臂去,爱怜地搂住了她,感觉她的肩膀是那么娇小柔软,心里更是不忍,于是低下头去,吻她的眼睛和嘴唇。暗暗发誓,他要多抽时间来陪伴她。
但过不了多久,文之悦故态重萌。他看了些艺术教育的书,知道音乐对于塑造人格的神奇功能,就越发热心公益事业了。
“年年,你知道吗?音乐永远是美的。即使诗歌、小说、绘画,都乐于触及丑恶的主题,但音乐的主题却永远是美的,尤其是一些千古名曲。”
“年年,音乐能够柔软内心,你相信吗?每次听到舒曼、肖邦,我的心就变得清澈,那么美好,觉得世间一切都熠熠闪光。”
“蔡元培说美育代替宗教,真是高见。家境贫寒的孩子,比如西部的留守儿童,城里的民工子弟,他们最需要这样的教育,用最纯真的音乐,让他们变得善良,不要因为经济拮据而沦为社会盲流。应该发动全社会来关注这个问题。嘿,你知道吗,年年,我越发感到肩上的重担了。”
“年年,你支持我吗……”
他兴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抬手挥拳,像是一个伟大的决策者,一席话就能改天换地。多多看到了宁明远的影子,抱着空洞的理想,放弃幸福的爱情。听说宁明远年纪轻轻,已当上处长,可谓前途无量。但并未看到他再发表什么高论,只怕在官场之中,早已像上官云霖一样,遵行游戏规则,打磨得十分圆滑了。现实就是如此。文之悦的理想主义,确实很珍贵,但在多多看来,毕竟有几分幼稚。
“看来我也变得圆滑了,”多多心想,“但这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变得成熟,知道自己并非圣人。”
她说:“之悦,你的想法很好,可怎么实施呢?靠支教,有多大作用?”
文之悦以为多多会热切地支持她,甚至用崇拜的目光看他,就像社团里那些小女生一样,不料却被浇了盆冷水,脸就有些胀红,不由提高了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