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爱着爱情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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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上官云霖(6)

这些话是直接对我说的。我曾在头脑里勾勒出一幅生活的图画,理想的国度,理想的人生。心里追慕着孔子、莫扎特、甘地,以及许多伟大的人物。所以在书架间走动时,我总有一种感觉:“我的生活还没有开始,我的生活在别处,光彩绚烂,精致优雅,正在耐心地等我。”可在那一刻,我顿悟了,我的生活其实早已开始,就是这么失意,无奈,琐碎。

世界从来不会优待高尚的人物。就算是孔子,对后世影响那么大,可在生前他又有什么礼遇?而我,也缺少那种九死不悔的勇气。

归根到底,我只是个凡人。世界并不是为了我而存在,而我却只能在世界上生存。如果世界和我出现矛盾,那么到底是世界错了,还是我错了?

我想,应该是我错了。世界是不会错的,因为它已运转亿万年。即使它真的错了,我也无法改变。我能做的,就是去适应,懂得世界运行的规律,而后游刃于其间。

而且我还推演出一套理论:适应是美的起源。

比如一个男人,他喜欢蓝天绿树,是因为大自然中这两者最多,最有益,所以不得不爱。喜欢的美女,大体是肌肤如雪,曲线玲珑,前凸后翘,这样的女子,恰是最适宜生育的。说到底,他心中美的东西,不过是适应了环境,用来保障自己生存、种族繁衍而已。

而我在社会中生存,不也应当适应吗?

于是,我就从云变成了霖,落到尘世,成为一股流水,八面玲珑,顺应地势高低,流得畅快自如。嘿,何必去和高山巨岩较劲呢?我觉得大学时真是太傻。

我要享受,要吃喝玩乐,要财富,要女人,我要轰轰烈烈地生活。要做到这些,归根到底得先有权或有钱。权力不敢奢望,我可以做个有钱人。我相信,凭借自己的脑子,只要懂得厚黑之学,并能放下清高,去一一付诸实践,这小小的世界,我还有什么玩不转?

我觉得自己大彻大悟了。

于是我辞了职,先是在大街上练摊,倒卖图书,再做盗版,什么挣钱干什么,什么来钱快就干什么。什么公德,什么原则,全都与我绝缘。花了几年时间,完成了资金的原始积累,我就开了图书策划公司。

我手下有一批签约作者,都是集团化炒作。先是市场调研,掌握读者阅读口味,然后对症下药,讨论编写故事提纲,而后再切开几块,让几个作者一起写,最后由一人统稿。一本小说几个月就可以做出来,不是浪漫爱情,就是残酷青春,偶尔玩玩超现实,性开放。加上情节紧凑,语言大胆,很受青少年读者喜欢,销量当然不错。

当然,我也扎扎实实捧红了几个出色的作家,这也使我在文化圈里有了几分薄名。但我并不真心喜欢这个圈子,出版于我,只是盈利之道,什么爱情小说,励志书籍,我都当作是谎言。所以,这几年房地产红火,我凭借关系牢靠,也集资去买地皮,好家伙,钱来得比抢银行还快。

有了钱,确实就有了女人,以前只敢远观的高傲美女,现在一个个与我交往,毫不费劲就弄上了床。我觉得奇怪,如果单就男人而言,我不算出色。而且我并不会给那些女人什么。是什么吸引了她们呢?

后来悟透了,女人喜欢的男人,帅气自然是要紧的,但尤为重要的是事业有成。女人总是讲求物质的,最原始的想法,就是希望男人可以保障她生活无忧,进而安然地养儿育女。即便到了现在,女人玩独立,玩爱情自由,但根子里还是喜欢身上笼罩着成功光环的男子,正如男人喜欢美女一样。

想通了这点,我放开了胆子,游走于许多女人之间,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就像一场游戏,我玩得很尽兴。然而正因为是一场游戏,曲终人散后,不免落寞孤寂,于是投入更疯狂的耙钱和纵欲中去。

我像一辆独轮车,骑得轻松自如,却是毫无方向,而且也停不下来。

直到遇见你,我忽然震惊了。多多,你那么年轻,年轻得过分,像一朵玫瑰开放在最美好的岁月里,饱满而滋润,优雅而洁净,让我顿时自惭形秽,暗自叹息:我曾经也是这样的,可现在不是了。

于是我开始追求你,我懂得像你这样的女孩需要什么,于是我展现风度,展现爱心,终于得到了你。日子自由自在,过得很幸福。直到你提到结婚,我忽然发现,我们是那么不同。

我要的是自由,你要的是承诺。

我是个欲望滔滔的人,让我神往的女人那么多,只要一想到她们花枝招展,千姿百态,在世界各地生长着,耀眼地在街上走着,我就不由地兴奋。我不能因为一棵树,而放弃整座森林。我爱着她们,尽管我最爱的是你,但我还是不能不爱他们。即使身边有你,和你牵手出去,我的目光,还是会被身边掠过的美丽女孩吸引。人生苦短,又只是一场游戏,我何不玩得更加尽兴,抛掉一切道德规范呢?

多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明白!”

多多打断了他的诉说。听他的故事,不知该表示同情,还是该表示绝对的愤慨。但至少,她不同意他的观念。

“爱情应该是专一的。如果爱一个人,就该全心全意,心无旁骛,别说拈花惹草,就连幻想都是罪过。尽管这很难,但能让心灵纯洁,而且踏实。”

上官云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难道你和我在一起,就彻底断绝了对其他男人的欲望?见到年轻的帅哥,你就没有亲近的念头?”

“我只想亲近你。”

“你总和我说起一些男影星,你就没有想过,如果你有机会接近他,他也对你有意,你能把持得住吗?”

“最多也只是幻想。我并不好高骛远。”

“如果是幻想,”他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那你就不是不想,而只是不能。”

多多发怒了。“你这是对我的侮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是谁都像这样!”

他似乎不太在意,抱臂在胸,拇指抵着下巴,一副沉思的样子。

“看来我们的价值观真的很不一样。我并不觉得专一、守贞,于人于己有什么好处。人类的天性,并不是专一的。男女都是如此。男人希望把基因传播下去,就要四处寻觅性对象。而女人把孩子养到三岁,开始渴望再次怀孕,最好是和另一个男人……”

太荒诞了。他把动物的法则,原装不动地搬到人类当中来了。多多摇头冷笑,已不想辩解什么。

他径直说了下去。

“守贞是贵族发明的,是锁住妻子的心理武器,比臭名昭着的贞操带还要有效。人类历史有几百万年,都是追求自由的;而守贞史才区区两三千年:这两者怎么能抗衡?我是个开明的人,不会限制你,也希望你不要限制我。我们互不干涉,尽情欢乐,这不是完美之极吗?人生不过百年,而生命的春夏,不过区区数十年,我已经快过完了,很快就到了无梦的冬季,步入老年的行列,步履蹒跚,老眼昏黄。所以,趁着我还健康,应该让感官多享受一些甜美。”

多多依然在摇头。

“也许你不能接受,但我想告诉你,这样的生活方式,才是人类的福音,甚至是完美的伊甸园。所谓贞节,只不过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占有欲的代名词。而我相信每个人都是生而自由,而且要一直自由下去。爱情很甜美,肉体很芬芳,只和一个人同享,这太小家子气了,必然导致妒忌,抢夺,最后让人类都陷入争斗的痛苦之中。但如果人与人在性和爱方面都是自由的,不需要占有,不需要被占有,从而不再妒忌,不再痛苦,这样的世界将会多么和谐快乐。”

多多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开始反戈一击。

“你在把淫欲和爱情混为一谈。爱不是这样的。爱需要节制,需要承诺,要经得起寂寞的考验。它是一种信仰,让人仰望,通过真心实践,将心灵引入更美更纯净的世界,那是上帝的世界。”

“可我并不觉得还有一个更高的境界,真实的生活就在这里,就是此刻,过去和未来对我而言都没有意义。”

“如果只是追求此刻的满足,那等你老了以后呢?一个人在这幢大房子里,没有妻子,没有儿子,你能做什么?独自坐在摇椅上,每天从日出看到日落?”

“我根本就不会活那么久!”

这很像美少女们的想法,在额头出现第一道皱纹时自杀。但是,只要不出意外,她们都会一年一年地活下去,直至面目全非。上官云霖的想法,怎会如此幼稚?或者,他是真的参破了什么,进而玩世不恭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准备再次反击,可是并没有这样做。他们沉默了许久。上官云霖开始抽烟。多多曾经喜欢他衣服上烟草的味道,但此刻对他抽烟时的洋洋自得、从容不迫十分反感。

“我们确实不是同一类人,我们分手吧。”

“这不是我想要的,”上官云霖拼命摇头,“多多……我是你爱的。”

“你的爱对我而言太渺小了。我改变不了你,只好离开你。你……走吧。”

“这不是我想要的,”上官云霖固执地说,“爱的火花很难得,要好好维护,即使是一闪念间,也要让它燃烧一场。多多,不要错过了。”

“我的火花已经熄灭了。”

回到空中楼阁,多多坐在窗边,抱拢双膝,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暮霭四起笼罩天地,直到明湖中的水波变成了靛青,苍茫之中,楼宇变成了荒岗上的碑群。是啊,碑群,有多少爱情的诞生,就有多少爱情的墓碑。

她掏出本子,默默地续写着多年前那则未竟的童话。

童话第六回:多欲

在天上露出第一颗星的时候,公主来到了第四个岛屿。这是一个快乐的国度,尽管是晚上,小岛的四处都灯火通明,各种游乐场正在营业。所有的孩子都跑出家门,放着焰火,玩着开心的游戏。大人们则沉醉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娱乐。

公主住进一家客栈,在走廊上遇到一个衣饰华贵的商人。他三十多岁,一看到公主,眼睛就不肯再看其它地方了,闪烁着爱的光辉。公主失落的心,在这里得到了补偿。

接下来的几天,公主常常能遇到商人,渐渐就熟悉了。商人风度翩翩,善解人意,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总能点出公主最喜欢的菜肴,走上大街上,总能买到公主现在最想要的首饰。反正公主想什么,他都知道,都能及时地满足。

常常是公主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念头——比如,现在要是能骑马去郊外走走,那该多好——才过一分钟,商人的仆人已牵了两匹马过来。

骑马奔驰了一会儿,停下来休息,公主又热又渴,心想,现在如果有一杯冰水,那就再舒服不过了。商人已递过来一杯水,水面上还漂着浮冰。

“他一定是魔法师,多么神奇的法术。”

公主这样想着,心里十分欣喜,以前住在翡翠岛的王宫里,虽然处处受宠,但还是会有许多隔膜,哪里比得上商人的察言观色,称心如意。

“看,他是多么爱我。”

这样想着,公主也爱上了他,越来越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可是每到晚上,商人总是外出,说是去谈生意,但每次回来都醉醺醺的,身上还有点脂粉气。

公主起了疑心,等商人穿戴整齐,骑马出门,她就悄悄跟在后面,看商人绕过一个又一个街口,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最后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住,敲门走了进去。公主看到,开门的是一个妖里妖气的女子。而后,里面响起了歌声和欢笑声。

公主的心都要碎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像梦游一样,被马驮回了客栈,第二天就生病了。

商人来看望他,又是端药,又是喂水,但表情很不自然的。他是个懂读心术的巫师,知道自己事情败露,于是尽量做得体贴入微,因为他还是喜欢公主的。可他越是体贴,公主的心就越难受。

公主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做什么去了。为什么这样做?你不喜欢我了吗?”

商人说:“我喜欢你。但我还有许多喜欢的人。”

原来商人善解人意,能轻易赢得女人的欢心,于是他拥有了数不清的情人。

公主说:“你根本不懂得爱情。”在她心目中,如果真的爱一个人,用一辈子时间去爱还不够,怎么会同时喜欢很多人呢?

商人说:“在我们这个岛上,大家都不谈爱。因为生命很短暂,大家都忙着欢乐。爱已经过时了。我们曾经有个愚蠢的国王,未婚妻在海里淹死后,他整天在海边等他,国家大事都置之不理。我们就推翻了他,并把爱情当成疾病,然后大家的日子就越来越好。”

公主知道,他说的就是那个礁石上孤独的国王。以前她还鄙夷他,现在却觉得佩服了。只可惜,他心里只有莎蜜儿。

商人说:“我们都是聪明人,何必被爱情蒙蔽了眼睛,不懂得生活的快乐呢?”

“太聪明的人,往往没有心。”

公主愤怒地想着,等病一好,就骑马踏上旅途。她渐渐有些心灰意冷了。

放下了笔,她的心里空空落落,将脸贴着手背,觉得太硬,又贴向手心,忽然想到,曾有一个男孩喜欢这样托着她的脸,目光满是柔情,对着她静静微笑。

“文之悦。”

轻轻地念,她总是这样,对语音十分敏感。文,嘴唇微微向前,聚拢成一朵吻;之,字型曲折,音调也是疑惑;终于念到“悦”字,嘴角向两腮延伸,是甜美的笑容。

这会是一个象征吗,象征一个曲折的过程。想起文之悦,就想起那些欢笑,在舞厅,在K厅,在游乐场,在无边无际的梦境。其实,她每次难过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心里泛上一股温暖。

“只有你真心爱我,珍惜我,之悦,之悦。你愿意用青春点燃我,是真的吗?是的,很温暖。”

声音低下去,像荷花上的露珠,越聚越重,终于滴落,落在荷叶上,或是落在湖水里,静寂之中,有了一点波动,凉丝丝的颤音,像水中的轮漪,从心脏扩开到四肢去,让她有点冰凉,有点陶醉。

她很享受这种被疼爱的感觉。

继而又想到自己对他的无情,怕早已让他伤透了心,从此各自走着人生路,欢喜也好,伤心也罢,道路永不交叉。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她的心里又一阵发冷,像独自站在草野上,四顾皆茫茫无边。所有的过往,像身后茂盛的草坡,草丛随风依次起伏,她坐在当中,草叶拂过脸颊。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电梯里,当时不在意,只觉得心烦,如今想起,才发现他明显瘦了,目光凄楚而无助。那么熟悉,像谁呢?她在记忆中打捞。是的,像当年的段怀瑾。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她感到无边的寂寞,连一声叹息,都悠长地萦绕在耳际。自己爱过的人,都慢慢地忘却了。而深深爱过自己的人,她却依然记得,也许会一辈子记得,感动而且愧疚。是的,愧疚,因为无法弥补,所以一直存留,啃噬着她柔弱的心。

她越发焦躁难安,几乎有种自暴自弃的冲动,起身走下楼去。楼外,已是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