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得很慢很慢,几乎是在试探着爬行。道路变得无穷无尽。多多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如果开下悬崖,也可能更好。想象一下,身子在空气里飞翔,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幽暗的谷底敞开巨大的胸怀,疾速地迎面而来,在瞬间激烈的拥抱之后,就再也不肯分离。
她冷酷地微笑着。
但车子终于穿过浓雾,欢快地在路上奔驰,两边出现了一些村镇,整齐的路灯飞速掠过,然后到了城市。在一家餐馆前,任心骋将车停住了。
“饿吗?”
多多执拗地摇头。肚子虽然空空,但也变得木然了。
“你住哪儿?”
多多感觉一股岩浆从心里喷涌出来,灼伤了五脏六腑,冲到脑门中嗡嗡作响。她瞪着任心骋,目光如凿子,要凿开他的脑子,看清楚他的心思,再把自己的想法一字一字地刻上去。
任心骋直直地盯着前方,身体瘦得像个鬼影。这是一个封闭的躯壳,只有眼睛闪光,流淌着街市的车灯,似乎盈满了泪水。或许仅仅是多多的错觉吧。
多多心里蓦然一酸,又觉得无聊,就打开车门,斜着肩,背着包,歪歪扭扭地走。车子缓缓地跟了上来。这太像电视剧里的情景了。男人向女人道歉,堆着谄媚的微笑,车窗里探出一大束鲜花。她似乎也等着类似的情景发生,看他痛哭流涕,自责不已,然后再居高临下地原谅他。
但任心骋只跟了一小段,忽然停住,摇下玻璃,沉闷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多多的心冷了下去。潮湿的风吹得周身寒彻,怕是衣服还未干呢。话说到这份儿上,她反而觉得莫名的轻松。男人啊……好吧,就这样吧。她想着,抬起头来,梧桐的叶子被路灯光泡得发黄,像提早到了秋天。她听到汽车的发动声长嘶了一声,然后一阵风从耳边刮过,任心骋的车子消失在五色斑斓的街灯中。
她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衣服皱巴巴的,心也皱巴巴的。街上行人很少,趁着夜色清爽,许多情侣挽着手臂缓缓踱步,挨得那样紧,像要把难以掌控的光阴挤干净,将一生简洁地度过。
满目是路灯、橱灯、车灯。多多赫然发现,她的影子不见了,没有一点隐私。她似乎发现,满街的人都在注意她,目光中有种戏谑轻佻的意味。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到空中楼阁,这才觉得饿,血糖偏低,脑子有些晕沉,但她还是坐上电梯,百无聊赖地回到公寓。
洁白的灯光打在洁白的墙壁和家具上,房间像一个冰冷的太平间。紫菱和紫姬正在收拾东西,似乎在整理行装。紫姬欢舞着身姿,无比妖媚,像一朵随风摇曳的紫色鸢尾。更令多多惊异的是,连平素稳重娴静的紫菱,此刻也喜形于色,像白莲盈盈开放,将快乐的花蕊吐露出来。
她们也如此欢乐,多多越发觉得孤单了。
紫姬听见声响,回头看见了她,就兴奋地扑了过来。
“恭喜你啊,多多,终于和心上人共赴巫山,同享云雨之欢。我们呢,也都各取所需,真是皆大欢喜啊。”
多多怔怔地不做声。巫山,云雨,她们怎么知道?巨大的屈辱又一次如蟒蛇一般缠绕住她,胃里一阵阵绞痛。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放我的隐私呢?眼前灯光明亮,像刚才在大街上的感觉一样,她似乎在无影灯下,躺在雪白的床上,世人的目光就是一柄柄犀利的柳叶刀,刺破她的肌肤,直抵肺腑。她无力地坐在沙发上,面容十分憔悴。
紫菱起身看着她,心里很是不安。
“多多,你怎么了?”
紫姬也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笑了一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多多,别担心,没事。暂时的憔悴是正常的。多多,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喝我的神药时,我就告诉过你,你可以暂时不老,但与心上人欢爱之后,你就变为正常人,一样会衰老。不过呢,今天我和紫菱趁你们销魂之时,各自取了些有用之物。紫菱可以让她心爱的宝儿还阳。我呢,也可炼成不老神药,从此与天地同寿。多多,你和心上人白头偕老吧。要是不想老,和我说一声。我会分点药给你,谁让咱是好姐妹呢……”
“够了!”
多多无力地呵斥了一声,挣脱了紫姬的手掌。她是个太温柔的女孩,平常连大声说话都觉难堪。此刻,她又羞又恼。羞地是这二人在一旁观瞧,全然不顾她的脸面;恼的是任心骋那样对他,并非出自真心,这二人为了自己的好处,不惜利用了她。一个可怕的预感升上脑际,让她浑身发颤,喉咙里滚动着沉闷而恐惧的声音。
“他……忽然对我那样,是不是你……你们动的手脚?”
紫菱的脸忽地红了,不敢正视她探询的目光。紫姬不管不顾,一脸无所谓的坏笑。
“没错,我是稍稍借用了我的灵丹妙药。这不是促成了你们的好事了吗?要知道,任心骋是谁的转世吗……”
多多的预感被确实了,脑中一片茫然,像刚才山路上涌动的白雾,将大脑的诸多回路湮塞住了。原来他是假的,他的热烈,他的惊觉,他的生冷……原来不能怪他。可是,如此一来,下午小屋里那一幕,又算是什么?只是本能驱使下的一时荒唐?像两匹野兽,相互撞击,嚎叫,在滂沱的大雨中肆意寻欢。她忽然闻到身上有种气味,像是任心骋身上的,像海滩的鱼腥味儿,觉得十分恶心,皱着眉头,朝正在滔滔不绝的紫姬摆了摆手。
“你们走吧。”
紫姬却沉醉在自己的话题里。
“……知道吗,他的前世是嵇康,对吧姐?那是何等人物。长得高大帅气不说,还才华横溢,又可爱得像个孩子,连老娘都动心了。多多,能遇到他,你就烧高香去吧。姐,你说是不是?啊呀,你别发呆了,和多多说说嵇康的事情。我记不住那么多文绉绉的词语。”
紫菱说:“嵇康,生于三国曹魏年间,龙章凤姿,如岩松玉山,飘然不群。天资聪颖,博闻广识,精通诗文,擅长琴艺。为人淡泊名利,常闲居潜读,或与友人清谈,能超越名教,蔑视繁文缛节,率真自然,被推为竹林七贤之首。性情耿直,最后被司马氏杀害,临终前,弹奏一曲广陵散,从容赴死。有名诗传世,其中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之句。”
多多觉得有些惊讶,但又不至于瞠目结舌,毕竟他连诸葛亮、项羽的转世都遇见过。她关注的是,我怎么会在街上随随便便就遇到嵇康呢?她盯着紫菱。
紫菱看懂了她的心思。
“没错,你们的事,也算我和紫姬撮合的。当初你说,在姓名录上寻找,显得太刻意,不如自己去偶遇。可你能遇到谁呢?人心叵测,世事难料,我们怎能放心?所以趁你不注意,安排了任心骋在那里出现,你们都是人中龙凤,自然能相见钟情。果然,一切顺理成章……”
紫姬笑嘻嘻地说:“也不枉费我们的辛苦。”
多多没有做声。窗户没关,初夏的夜风灌进来,将洁白的窗帘吹得扑啦啦响,瞬息万变。多多有些出神,这风是偶然的吗?在窗帘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形体。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正如一句废话般的真理:一切走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命中该有此劫,那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你们走吧。”
“你真的没事?”
紫菱询问着,要坐到她身边来,却被紫姬拽了一把。
“能有什么事?要有,也得让她心上人来照顾。走吧,姐。夜一深,路上各路神灵都会出游。我可没你的美名和人缘,我的仇敌不在少数。趁早走吧,免得节外生枝。”
紫菱不放心地看了多多一眼。
“多多,记得,有事通过玉坠叫我。”
一阵紫烟,然后一阵白烟,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烟气散去时,一神一巫已不见了。
房间空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兴高采烈地走自己的路,留给她一个静寂的世界。她站起身,赤脚走在光洁的地板上,凉丝丝的,从脚底直冲上来。她一抖缩,偶尔抬了头,天花板上竟也有个自己,苍白的脸庞,惊恐的眼睛,身体是那样微小可笑,只剩下硕大的脑袋。她恍惚起来,这是自己真实的形象吗?平常上帝高高在上,他眼中的多多,怕也是这幅尊容。那么,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她忽然不认识自己了。身体是不真切的,灵魂是琢磨不定的。那“我”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只是臆想出来的东西呢?她抱着手臂,又往下抚摸,都触到了实体,但只是一巴掌大的温暖柔滑,其它部位呢?怎么才能凑成整体?
她好渴望一个人出现,最好是在冬天,解开大衣的纽扣,将她揽入怀中。他们依偎在一起,可以闻到他的气息,烟草的香味,体贴,稳实。有微微的胡茬儿,扎得她白嫩的脸略有些痒,只想呵呵地笑。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从头到脚,一气呵成地被珍惜,被疼爱。
这个人,又在哪儿呢?自然想到了下午的怀抱。她的心里一阵荒凉,忽然生出一个疑问。既然任心骋并非真心爱她,那么他算是紫菱和紫姬要寻找的人吗?他的血液和精液是否有效?自己会不会因此而衰老?
手机响了,是短信,来自任心骋。她不想看,放在一旁,过了半晌,但打开还是看了。
“明天有时间吗?中午十一点,我在天外天等你。我想解释一下。”
解释?解释什么?他的无情之举事出有因?多多心里萌发出一点绿意。也许,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好吧。”
于是,她听到一段生平未闻的离奇故事。
多多,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故事很荒诞,但你不要不相信,因为我虽然不算好人,但很少说谎话。
你知道的,我高中时迷上画画,疯魔了一般,再也受不了学校的束缚,就不顾家人反对,自顾自弃学了,每天在外面晃荡,背个画架,在湖边山麓抹上几笔。起初进步挺快,自己也觉得意,似乎无需师教,即可自学成才。得意之余,就留了长发,扎了条辫子,总穿着脏兮兮的牛仔服长筒靴,特别像个虚假的艺术家。
但很快画画就遭遇了瓶颈,怎么画也觉不满意。恰好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恩师。他是美术学院的教授,看我勤奋,也还有些天赋,只是缺少明师指点,就将我带在身边,时常加以点拨。这令我受益无穷,恩师过世后,我的画已稍微有点名气,也有人愿意买我的油画,这让我的经济宽裕了些,有了固定的住处,有事就借辆车外出写生,短则几天,长则数月,几年来也走了许多地方。你看到的那些浮世绘,也是那时收集的素材。
不瞒你说,路上我遇到许多女人,年龄参差错落,外貌良莠不齐,虽然让我更有谈资。但说实话,我只感觉麻木,甚至以为自己可能不会爱了。一个画家,没有恋爱的激情,怎么能画出有生命力的作品呢?直到那一次,我来到了维夏村,我终于遇到了我的所爱。哦,维夏村,就是我们前几天去的地方。
那是三年前,我二十五岁,一个心理上的处男,开着那辆破旧不堪的越野车,漫无目的地翻山越岭,寻觅风景。忽然看见一大片洁白的花朵,开得满山遍野都是,在绿叶衬托下,宛如繁星点点。我刹那间惊呆了,熄火下了车,站在山脚,沐浴在香气中,静静地看着造化的神奇。风很清凉,阳光明亮,空气清新,耳边微微的有些风声、鸟声,一切都是那么干净,仿佛来到伊甸园,世界刚刚创造好。我感动得几乎要垂下泪来。
花丛中响起一阵悉悉索索,而后走下一位女孩,穿着乳白的上衣,一条湖蓝的长裤,皮肤是那样白皙,若不是手中捧着的花束,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几乎让我疑心是遇见花神了。她兴高采烈地一蹦一跳,像一只迎着春光长大的小鹿,是纯洁与快乐的化身。我看得呆了。
她猛然看见我,顿时收敛了欢跃,羞红了脸庞,与我擦肩而过,我看清了她的眼眸,睫毛,嘴唇,以及秀丽的身形。她回了一下头,双目对视时,我的心竟狂跳起来,也有些不自在了,第一次自惭形秽,心里想着,我要是穿得再端正一些该多好啊。哪里还有以往与女子调情的从容呢?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偶遇怕是缘分,一旦错过,宛如惊鸿一瞥,转瞬无痕,哪里还有重逢的机会?于是顾不得被冷遇的后果,向前几步,涨红了脸,却找不出话来。
“请问,请问这是什么花?”
她显然有些受惊,眼眸中全是慌乱的波纹。
“栀子花。”
清脆如水的声音,与花香一起扑面而来,像春水泛岸,顿时将我消融了。等回过神,她已沿着土路走出好远,纤细的腰肢,臀部轻巧而圆润,两条颀长笔直的腿,几乎是服装店里塑料模特的体型。她走得很快,辫子一甩一甩。她该有多大?十八?二十?
我舍不得这么美好的景致消失,就开着车,缓缓跟在后面。我承认这样很猥琐,但我只能如此,别无它法。天色渐晚,夕阳坠了西山,霞色散成彩绮。天地那样安宁,只有汽车微微的发动机声,几只蝙蝠上下翻飞。我心里静静的,淡淡的喜悦,富足而平和,宛如栀子花的甜香。
我已不着急回去,看着那女孩走到一个村庄,钻进了一条小巷,我目送她身影消失,正感怅然若失,却在半山腰上看见她走进一户人家。多多,这就是我们去过的那间小屋。
我下了车,直奔那里,壮起胆子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位青年,三十多岁,高而瘦,留一部浓须,仪表有些脱俗,不像乡野村夫。他目光锐利,硬硬地搠过来,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但看到我背的画架,又盯着我的脸,神情缓和了些。
“你有什么事?”
我看到他表情的微妙变化,也就顺势编了个理由。
“我出来写生,天色已晚,夜路不好走,就想找个住宿的地方,附近又没有旅馆……”
“你是任心骋?”
我很惊讶,当然也不禁得意,我的声名,已经传到这种乡野中来了吗?
“是啊,你是?”
“我以前看过你的画展,这不,家里还挂着你的油画呢。”往屋里一指,果然,在墙上挂着我的一幅山水画,装裱得十分精美。
“惭愧惭愧。”
“幸会幸会,来,请进。”
青年爽朗地一笑,脸上顿时生动起来。他接过我的画架。
“里面请。乙琳,有贵客来了,多炒点菜。”
灶台后面应了一声,走出来一个人,就是刚才那个女孩,一见是我,有些惊讶,眼睛睁得圆圆的,好美。
“乙琳,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个画家,任心骋。任画家,这是我妹妹,曾乙琳。她很喜欢你的画。”
“刚才我们在路上就见过了。”
“哈哈,太好了。哦,对了,忘了做自我介绍了。我叫曾一铭,是这儿的小学老师。”
晚餐不算丰盛,只是几样菜蔬,不知是厨艺精湛,还是因为炒菜之人秀色可餐。我觉得格外可口,吃得极为开心。与曾一铭谈起文艺,诗歌绘画相互印证,谈得十分投机。他毕业于省师范大学,写许多小说诗歌,因为新锐,很少有发表的机会,因而寂寂无名。毕业后辗转在一些公司做过事情,终觉格格不入,心里追慕着陶潜风骨,便回了乡下,一面教着小学语文,一面继续自己的文学事业。
我自然是深为佩服,连连赞叹。乙琳在一旁娴静少言,只是偶尔对我一笑。那是多么迷人的微笑啊,似乎通往春天的大门轰然打开。我的眼睛几乎离不开她的脸蛋了。
多多,这是一个非常老套的故事,对不对?但接下来的事情,也许你会觉得意外了。
曾一铭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显然还是看出我的心思。他把话头一转。
“我父母过世得早,我和乙琳相依为命。”
“乙琳,她在读高中吗?”
“大一了,可惜……”
他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加上酒精的作用,他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竟嚎啕大哭起来。乙琳也低下头去。兄妹两个沉浸在苦楚中。我虽然满心疑惑,但不能再问下去了。
我在他们家逗留了不少日子。白天一铭去上课,乙琳在家看书累了,就陪我去写生,那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发现乙琳是个不俗的女孩,腹有诗词,安静典雅,又时常带点淡淡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