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也担心朴见素,于是时常关注《姓名录》,见他又狠狠酗了几次酒,而后似乎想得开了,与爸妈联系了之后,不久就回西安去了。临走,他还给多多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很长,大体意义是这次恋爱失败,原因是相爱得太早,彼此事业未定,身心未稳,爱情无枝可依。
“……也许,等我们有了满意的工作,生活步入平稳时,再发展爱情,酝酿婚姻,才算恰逢其时吧。我明年就要出国,也许五年之后才能回来。如果有缘分,我们那时再见。”
多多先是落了泪,后来又陷入沉思。难道分开的原因,真如他所说的吗?其实,仔细想来,他们本不必分开,朴见素出国,自己也可以跟着去,彼此还能有个照应。可当初怎么没想到呢?是不是内心深处,已对这段感情不抱希望,或者是觉得,朴见素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相处的日子,也不及想象中完美。如果真是如此,朴见素说他会等待,但等来的,又会是什么呢?
她回了邮件,简单的六个字:
相见不如怀念。
看了电脑屏幕上“发送成功”四字,她的心里忽然一凉:我恐怕再不能爱上一个人了。从情窦初开时起,爸妈就严禁她与男生交往,于是她对男生知之甚少,就执着于幻想,借助于言情小说和影视剧的动人情节,编织一个美好的爱情幻梦。心上人英俊,勇敢,温柔,才华横溢,处处称心;爱情浪漫,执着,诗情画意,时时融洽。总之,她要的人,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她要的爱情,就像一朵完美无瑕的玫瑰花,一瓣一瓣打开,永远都在打开,鲜嫩的,皎洁的,却从不枯萎凋谢,最后,一个枝头就盛开着一个花园。可世上真有这样的男人,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吗?
也许,只能在小说中自由骋情,体验完美情缘了。可是,这样做纵然能让作者陶然自醉,但无疑又编织了梦境,让更年轻的读者深受蛊惑,从此不能脚踏实地。这难道不是另一种鸦片吗?
在这期间,多多的书出版了,不久就接到编辑的电话,说第一个月就在北京卖掉数千册,在图书种类繁多的时代,这就算是畅销了,于是想再接再厉,邀请她去签售造势。但她没有答应。
“为什么?”编辑问。
“可能是对作品不够满意吧。”
“哦,”编辑愣了一愣,“你是完美主义者。”
多多笑而不答。她重读作品时,觉得忸怩做作,让她脸上发烧;另一方面,名利对她而言,除了满足虚荣心,用处并不太大。
回到空中楼阁后,写作不太顺利,渐渐就有些阴郁。笔下的人物,还有语言,都慢慢变得空洞虚假。她写了又删,删了又写,进度非常缓慢。这一天,她觉得眼睛有些疲惫,就起身倒了杯水,在房间里走动。脑子里罩着一团浓云。
“我是写作的料吗?”
她对着房间里的镜子,轻轻地问自己,浑身一阵乏力,软绵绵的,像一个暴晒于阳光下的萝卜。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我为什么要写作呢?”
镜中人皱起了眉头,眼珠子似乎有些浑黄苍茫,不像先前那般漆黑澄亮。她急忙舒展眉头,做出一个开心的笑容。但瞳孔的颜色依然如故。而且,嘴角的纹路,也悄然起了变化,像是淡淡的嘲讽,又像是焦灼的渴望。很轻微,像温润的美玉上有了点岁月的沁色。不易察觉,但确实存在。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从吃了神药之后,她容颜不变,自然很少观看自己的脸蛋。
她明白了,容颜不变,肌肤一直娇嫩,这都不假。但情感的涌动,情绪的起伏,除了在心里,在外表上也会留下痕迹。她想起紫菱和紫姬,这姐妹俩脸蛋一模一样,但多多看久了,却觉得明显不同,一个平静圣洁,一个狂热善变,都在脸上铭刻着。那么,我将以这种形式老去吗?内心随大流地衰老,外表依然秀丽,也不过是个精致的面具。
“这几年,我都做了什么?”
她在沙发上颓然坐下,细细回忆毕业后的时光。毕业后独自住在高楼上,和朋友失去来往,一些出色的男人来而复去,似乎留下了点什么,但似乎又什么又没有留下。正如日升月落,燕翅掠过水面,花香扑鼻而来,除了记忆,除了莫名的怅惘,还留下什么?只有一神一巫朝暮相处,但毕竟与自己不是一路人。电脑里保存的一行行文字,脑海中斑斓的记忆,算是在岁月河流中打捞了一些水草,晾干了挂着。细细读去,还有一些日光的暖色,有一股类似烟丝的焦香。
如今,这点赖以自豪的文字,似乎也有了一股霉味。
“那么,我的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是这个核心的问题。容颜不老,金钱不缺,这是凡人都无比向往的神仙境界。于是,她对世界一无所求,除了爱情。她对世界一无贡献,除了爱情。可命运似乎开了个玩笑。爱情似乎唾手可得,却又总是擦肩而过。莫非,爱情真是等来的,而不是求来的?她应该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安安静静地等着男孩来追求,来供她挑选?但那样的几率,又有多少呢?
“但如果不追求,那我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像后宫的佳丽,晨起时打扮停当,而后就在宫闱之中,看着日光在门前的照壁上静静走动,直到隐隐听见晚钟,心里这才活活地跳了一阵,皇上今天会来吗?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们还有个衰老的时候,再有死亡来消泯欲念,最后得以完全的解脱。而她却偏偏不老,那这种痛苦寂寥,何时才是个尽头?
“我多像一个幽灵,飘荡在人世之间,就像一朵明艳而不会结实的花。”
她觉得万分无聊,走到楼下,沿着湖边静静地走。又是一个冬天的午后,一两点钟,阳光照着残荷的败茎,闪烁着金属的光泽,生冷而执拗。近岸的湖面是青黑色的,像草鱼刮去鳞片后的黏皮。
湖边有片小广场,围着密密匝匝的人,传出歌声,手风琴伴奏声,间或有笑声,如秋叶一般,哗啦啦飘得满天满地。
她向来不喜欢热闹,但今天还是挤进去。人群中间是一位中年妇女,可能已接近老年,体态发福,红色毛衣,呢质的黑色长裙,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端庄而不失时尚,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另有一男一女伴舞,年纪也都不轻,收放之间,姿势沉稳而从容。风琴手随着曲调,身体也抑扬顿挫,满脸是沉醉的微笑。人群中各种年龄的人都有,绽开轻松的笑容。
多多心中感到一点幸福。他们都是平凡的人,生得不美,甚至让时间打磨得渐渐丑陋。那边坐着的中年人,憨厚而发胖,也许是普通的工人,车间里朝九晚五,换来不多的薪水,养活一家人,算计着柴米油盐,担心着物价上涨,牵挂着父母的健康,儿女的前途。旁边的那个老人,一身老式的藏青中山装,一双运动鞋,估计是儿子或孙子的,正拘谨地笑着,露出漏风的牙床。他应该是农民,在土地上刨了一辈子,终于等到儿女在城里安了家,他也来看看城里人的高级日子,有些好奇,有些羡慕,预备回去说给村里人听。
当然,更多的人也许是白领、公务员、奔波在外的业务员,他们卑微、平常,散在人群中毫不显眼。在茫茫的宇宙中,他们只占据一块小小的土地。他们也许胸怀大志,也许鼠目寸光,也许春风得意,也许举步维艰,但他们都是真实的,在世间认真地生活着。虽然说到底,谁都只是人间过客,几十年后,一百年后,所有的人都消失无踪。但他们把握着此刻,开怀地大笑,就像他们的悲伤一样真切。
多多在人群中,胸中荡漾着温暖的波纹。这歌声,这笑声,在她听来,像是对她问候和欢迎,那么友好,那么热情,那么柔软。她的鼻子发酸,几乎要哭出来。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是苦的。可若是没有这些,我们算真实地活过吗?”
长期以来,她尽管身在人群,但并不沉浸其中,只是走在边缘,静观花开花谢,世态炎凉,似乎一切与己无关。于是她的生活轻飘,她的文笔空洞。
“我要更真实地生活。”
多多说。
“真实的生活,是什么?”
紫姬惊讶地问她。自从朴见素离开,姐妹两个重又回到了多多身边,要为她出谋划策。但她们发现,多多的想法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可能,女孩子真的慢慢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多多说:“亲自体验生活的各种滋味,把空洞的时间填满。最好是自己去工作,自食其力。”
紫姬听不懂这么抽象的词句,她只有自己的逻辑。
“你不是脑子进水了吧?享福都不会,还想过苦日子。”
“我得靠自己,让生命变得有意义。”
“怎么样才叫有意义?”
“嗯——”多多沉思了一会儿,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脸上,有一种类似于瓷器的光泽。“我也说不清楚,但必须充实,有目标,而且有分量,被别人需要。反正——我现在特别开心,觉得世界是开阔的,明媚的,一花一草都纯朴而有意义。人并不是白活的。”
笑容在脸上泛滥,像一朵水莲花。
“疯了,绝对的。”紫姬这样评价。
紫菱一直在旁边站着,听她们对面,这时插嘴说:“我倒觉得多多说得对。我去过仙界,看过许多仙人,与天地同寿,超然世外,每日修行,偶尔寻访仙友,下一盘棋,喝几壶酒,就这样度日……”
“难道不是很无聊吗?我算是顶安静的人了,一个人待一整天,倒也受得了,但肯定得看书看电影,说到底,也离不与人的交流。”
在这一点上,紫姬和多多观点一致,她说:“要我一个人呆山顶上,还不把我憋死!”
紫菱不置可否。“世界上只有人类会觉得无聊。禽兽和仙人都不会。禽兽只有肉体,没有意识,所以每天觅食,满足了以后,就懒懒地散步,无所事事,但不会无聊,更不会想到自杀。仙人呢,内心一派空明,无欲无求,无挂无碍,所到之处,所见之物,无不称心如意,更不会无聊。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没有灵与肉的争斗。只有人类夹在中间,灵魂的烛光,不足以照亮面前的道路,有时肉体的欲求倒占了上风。所以两者相抵触,内心不得安宁,常常觉得无聊。”
多多同意了她的说法,说:“我现在就是这样。”
这时紫姬插嘴了,说:“要我说,你就放开胆子。男人那么多,你就杀进人群中去,喜欢谁就是谁,该干嘛干嘛,那多痛快!别整天瞻前顾后,藏着掖着,弄得跟酸秀才似的,心里翻波涌浪的,做事反而没胆量。”
紫菱听了一笑。这紫姬虽然言辞不逊,但内外却是一致的,所说即所思,所思即所为,倒也是个完整体。但毫无疑问,这只是兽类的完整,所以她是巫,或是妖,不是仙,连人也不能算。
但她不想说得太露骨。谁也无法教别人如何生活,因为生活对于她自己,也是一个困惑。毕竟,她只是神,而不是仙,虽有些法力,也活了数百年,但毕竟还是属于世俗的,有人间的烟火味儿。
“多多,你刚才的说法没错,走到生活中去,体验世间的真实,无论美好的,丑陋的,悲伤的,无奈的,都要经历一遍,然后才有可能把这一切看穿。也许有一天,你突然顿悟,原来眼前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我一直以为自己早已把世界看穿,名利于我,真的如浮云一样,不需要去劳神费力。只要找到爱情,我的世界都圆满了。”
“什么叫圆满呢?”
“此外再无它求。”
紫菱摇了摇头,说:
“可爱情只存在于世俗之中。从情窦初开,到柴米夫妻,从来都是如此。爱情是一条绳索,是人际网络中最坚韧的一条绳。你可以除了爱情一无所求,可对方呢,都是世俗中人,也许他虚荣,也许他世故,为了生存和发展,他们不得不改变自己,而不能和你一样,光靠吮吸爱情的花露来生活。于是你们出现落差,产生隔阂。如果你爱他,并且依恋他,就不可避免被卷入网中,于是时时牵绊,处处束缚,再也自由不得。爱情从来不是单纯的情愫,它会伸出许多根系,四处吸收所需的营养。也许事业上小小的成功,会让你心情愉悦,笑容满面,从而增加彼此间的爱情。也许对方嫉妒你的成功,反而慢慢退缩,消减着爱情。爱情太复杂了。你说,你除了爱情一无所求,那恰好犯了爱情的大忌。”
多多被最后几句话震住了。
“多多,”紫菱接着说,“你天生有敏感的感官,情感丰富,多愁善感。你应该成为诗人,是艺术家。当然,你已经在这样做了。但很多时候,你仅仅是在幻想,在脑海中编织一个美丽的或丑陋的世界,这远远不够,世界就在你面前浩大地展开,没日没夜地变化,它是真实的。你不能总呆在这空中楼阁。看看楼下,那里万家灯火,人群涌动。你也许鄙视他们,说什么物欲横流,纸醉金迷,世态炎凉。没错,这些都存在,但那就是你的世界,也许不那么完美,但你只属于那里。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既然不是,那就不用勉强。你应该走下楼去,走进人群中,和你的朋友们欢聚,去跳舞,去工作,去爱,去受伤,去真真实实地生活!那才是你真正需要的。只有内心有神性,无论怎样都不会磨灭。要通往美好的彼岸,你要从人群中穿过去。”
多多出现在各种世俗场所里。超市,银行,商店,公园,都出现过她的倩影。在居民楼之间的菜场,她踏着湿漉漉的水泥地,鼻子里灌满生猪肉和白菜的气味。偶尔穿过窄窄的小巷,白墙上锈着黑苔,窗台的花盆里绿出几茎青葱,小板凳上松散地坐着退休的老人。几个小孩在学自行车,惊叫着飞速掠过。
慷慨激昂的声调在这里绝迹,只有琐碎的交响,忙碌,吵闹,在生活的河流中,它们像泛着的泡沫、漂着的菜叶,缓缓流过,不动声色却又绵密细腻。
她的目光抚摸过一张张脸,各具特色,都是沉浸在生活中的脸。她感到心里很安静。
“我想,我已经和生活和解了。”
坐在一条小河边,她看着水波的闪光,觉得自己像一尾鱼,有着淡灰的背脊,挥着小鳍,游在生活的河流中,轻松而恬然。
眼前白生生地亮闪了一下,她惊讶地一侧头,十米外站着一个年轻人,正举着相机,向她招了招手,一脸微笑。这人身材高大,长发卷曲飘垂,下巴蓄着胡须,眉眼非常明亮,看上去有三十来岁。一身的军绿色,美国大兵的装束,利索帅气,旁边支着画架。是个街头画家?
她有些生气,这人多没礼貌。刚好有一阵风吹过,身旁的银杏、无患子都在落叶,落在头上,身上。那年轻人夸张地一笑,向她举起大拇指,又将头发往后一捋,动作很利落,很酷,但有些痞子气。多多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只顾用手将身上的叶子一一摘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多多时常在那一带碰到他,偶尔趁他不在,也会过去画架旁边,看看他的画。有时是铅笔速写,有时是水彩。疏朗的几笔,就把屋檐、门洞、石桥、河流,以及行人都勾勒了出来,但又与眼前之景颇有不同。多多虽是外行,但也看得出线条流畅,劲力十足,像野马飞驰时扬起的长鬃,像琴键上如潮的音符,有一种奇异的神采与动感。
多多看了许久,目光循着笔迹的去路,只感觉每一笔下去时,都无拘无束,让人觉得愉快,收尾时却又往回一带,形成一个个隐秘的圆,多多的心也抖了一下,生出一种柔情缠绵之意。
“哟,是你啊!有何指教?”不知什么时候,年轻人已站在身旁,抱着膀子,双腿叉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这年轻人的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立时让她不安,一时不敢去搭腔,慌乱乱地走开了。
她渐渐发现,年轻人就住在附近,在一个山脚下的小区里租住。多多听说过,那里住着不少心怀梦想的画家,穷困而执着,除了写生作画,闲时经常出没于小餐馆和酒吧。她以前有个偏见,这些不修边幅的画家,总与酒、烟、妓女,甚至毒品都有关联,过着糜烂而潦倒的生活。从法国印象派以来,画家们似乎都这样,而世人好像都乐于宽容他们:哈哈哈,艺术家嘛,难免的,正常正常。你别看他们今天要饭的一样,说不定明天一幅画就价值百万了。
而他呢,也是其中之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