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那必要。”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凑什么热闹,落井下石吗?脑中被怒火烧得一片狼藉,形不成完整的思路,只是小声地说:“这地方没法呆了!……没法呆了!”声音飘忽而灰暗,像大风中的蜘蛛网,一丝一丝地乱颤着。
过了半晌,他终于酿出了一句干硬的话:“不干就不干!稀罕!”拎起包,摔门就出去了,把硬挺的背影留给别人看。走到马路上才记起来,几本广告文案写作类的书忘了拿,但也没脸回去了。
“不拿了,以后才不干这一行呢,要那些书干嘛?”
话虽如此,但走在街上,他却无处可去,只是无意识地往西走去。还不到晚饭时间,当然不能回空中楼阁,就算到了也没脸回去。街上照例是车水马龙,喧嚣烦杂,加上满鼻子汽油不完全燃烧的呛味儿,让他头晕脑胀。他走着走着,果然看见了一个酒吧,门面破旧,故意钉了许多原木,树皮也不剥干净,想要一点狂野味道,但却显得十分做作。他推门进去,里面空空无人。
服务员看见了,过来打招呼:“先生,我们这儿还没营业了。您知道,一般晚上十点,这儿才热闹呢。要不您……”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双小眼睛溜溜乱转,看朴见素一身西装革履,倒也不敢得罪。
朴见素却坐下了。“来五瓶啤酒。”
“先生……”
“快啊!”朴见素猛然一拍桌子,怒目圆睁,作出一副凶相,心里却在自嘲,自己这算什么?迁怒?这是弱者的行为吧。
那小伙子一见这种架势,顿时缩了回去,不多时送来了啤酒,再不搭理他了。
朴见素也不用杯子,举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肚子里一阵冰凉,一股啤酒的苦味涌上来,打了个响嗝后,脑子反倒清醒过来了。
失业了。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丢了,就这么丢了。可这能怨我吗?都是他们,一个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空将鱼目当珍珠。他又想起总监的表情,轻蔑,冷漠。他忽然后悔起来,反正不想干了,当时怎么不朝那张肥脸上狠狠揍上一拳呢?揍他个七荤八素,揍他个天昏地暗。嗬,那才过瘾……世界上怎么尽是这样的人呢,靠剥削员工的劳动,住着别墅,开着好车,还自鸣得意,自命不凡,随意嘲笑处置员工。什么世道!我以前还写那么多诗来赞美生活,真是幼稚啊!
他将一瓶喝完了,又开了一瓶。
以后?嗬嗬,还有什么以后!原先设计的道路,全他妈灰飞烟灭了,还以后!对不起爸妈呀,辛苦养育了二十多年,眼看毕业了,要出国深造了,我这不孝子却一拍屁股,私奔了。到现在,连个电话都没打回去过。谁能想到自己会落魄到这步田地呢。连工作都没了,就差去做流浪汉了。
“我算个什么东西啊!”他用力拍着自己的前额,想嚎啕大哭,却又哭不出来,郁闷之气积在胸口,他把酒倒进去,要冲淡一些。
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看他们呢?别说工作,连诗歌都不写了。我整个就是一个废人。真怀念大学时代,安安静静,想法单纯,可以思考怎么写诗,可以立即着手去写。可现在呢,天天急功好利,焦躁不安,哪里还有写诗的心境啊。或许爸妈的安排是对的,先读硕士博士,然后进大学教书。大学?还是大学好啊,可以读书写诗,一如从前。那才是理想的工作场所。
昏昏沉沉中,他忽然找到了一点希望,顿时兴奋起来,但刚要去追寻,闪光旋即就灭了。自己只是本科毕业,要进大学任教,起码得是个硕士吧!弄不好还要求是博士呢。
“唉,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喝,他妈的,啥也没这玩意儿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他时而忧愁,时而发笑,一瓶接一瓶,等四瓶下肚以后,脑子飘然如堕五里雾中,渐渐感觉身体不存在了,忧愁也消解了,拿眼看去,前面没有一处实景,都是虚的,幻的,只有心灵款款而飞,自由自在。他用手支着下巴,不停打着嗝,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从此他爱上了喝酒。中午喝个烂醉,然后踉踉跄跄到一个公园,躺在椅子上,下雨天就躲亭子里,用一个下午时间散尽酒气,清醒了后,就缓缓踱回空中楼阁去,尽管装作精神抖擞,毕竟还是一脸疲倦,尤其是颓废感难以掩盖。多多看了十分心疼,就端来参汤燕窝,让他补补身子。在他身边温婉地坐着,靠着他的肩头,头发轻柔地拂着他的脸庞,鲜嫩的红唇一启一阖,轻轻地说:
“工作一开始,肯定会比较累。可你也别这么拼命啊。”
“没事。”朴见素愧疚难当,对着温柔的多多,他深感堕落,局促不安,也想重新振作。可怎么振作呢?他想了一夜。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出来,穿戴整齐,装作去上班的样子,出了门,就直奔附近的大学,坐在自修教室里,翻开书,想在那儿找回读书时的感觉。谁知坐了半天,脑子里总是混乱一片,怎么也专注不下来,尽琢磨一些现实问题。工作三个月,只拿了些基本工资,每月不过一千五,早已花得差不多了。当务之急,他得另找一份工作。可工作在哪儿呢?
想起临近毕业时,同学们找工作找得焦头烂额,整天谈论薪水、三金五金、房子车子,他就觉得庸俗。他的理念是,只要努力做事业,金钱作为报酬,自然会水涨船高,不用刻意追求。可现在呢,别说事业,连安身的职业也丢了。
脑子里搅开了浆糊,哪里还看得进书。于是起身,将书扔进包里,在校园里疾走,只是走,漫无目的。身边流淌过许多年轻的脸孔,比他还年轻,有些女孩娇嫩而愉悦,轻盈地掠过,传出鲜活的笑声。
他心动了一下,脑中浮现出朱自清的句子:“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他忽然想到,自己与多多之间,纵然表面上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但实际上似乎有了千里万里的隔阂。不知从何时开始,即便拥抱她,心跳已不再加速,只是平淡乏味。与她说话,也说不到内心里去。她只关心自己的书,对他已是不管不问。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她管了问了,反倒又触了他的痛处,伤他的自尊了。
“烦哪,真他妈烦。”
他在椅子上坐下,抱着头,脸上表情像男生宿舍里堆积许久的脏衣服,有一股酸朽之气。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当初要是不认识多多,现在自己说不定正纵横四海,畅快如意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多多那么清新脱俗,又有才华,还重情意,真是万中无一的好女孩。而我朴见素有什么呢?论长相,扔在人群里毫不起眼。论才华,他越来越不自信了。能和她在一起,那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心里洞明。自己之所以如此烦躁不安,原因之一,就是怕自己配不上多多。可怎样才能般配呢?不说门当户对,起码要才貌相当。他曾经觉得,对于男人而言,气质与才华是最重要的。这自然没错。可如今一想,气质云云,或许是事业成功者才有,自己整天丧家犬一样,狼狈不堪,缩头缩脑,又有什么气质可言?而说到才华,除了化入事业中去,结出丰硕的成果,还有什么方法能证明它的存在?
所以对于男人而言,事业成功才是最重要的,而财富和地位,又是事业成功的直接体现。天哪,又是这一套,他曾经万般厌弃的一套。为了爱情,他已经把这些都抛弃了,现在自己还剩下什么?
他忽然恨起多多来,但又深知这不应该,于是站起身,出了校门,又拐进一家饭馆,几碟小菜,若干瓶啤酒,自斟自饮起来。
多多纵然沉浸在新书出版的喜悦当中,对于朴见素的情况还是有所察觉的,但又不敢直接问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打电话给了广告公司的总经理。
“哟,是大小姐啊!您可好久没上这儿来了啊。一向可好?孟先生可好?对了,您有什么指示?”
多多径直问了朴见素的情况。
“他呀,也不知怎么回事,走了。连辞职报告也没打,好大的脾气!……怎么,您认识他?早说啊。您认识的人,那还能有错吗。要说那小伙子,长得可精神……”
“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有半个月了。”
多多心里一凉,担忧起朴见素的现状,没空听他絮叨,就挂了电话,翻开那本《姓名录》。她很久没翻这本书了,每个人都有隐私,她可不想偷窥。但现在情况特殊,就写了“朴见素”三字。书上显示,他正在某饭馆喝酒。
多多出门打了车,一会儿功夫,就到了那家饭馆,推门进去,朴见素正喝得晕晕乎乎,脸色通红,用手打着拍子,哼哼唧唧唱着歌。
“见素。”她站在他面前,旁边的人顿觉眼前一亮,都齐刷刷转过头来,盯着她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就在朴见素对面坐下了。
朴见素醉眼惺忪,目光涣散,好不容易将眼前人四个化为两个,两个并成一个,终于瞧清楚了,嘿嘿一笑,说:
“多多,你来了。来……来得好,和……我喝……喝两杯。”
“你怎么一个人跑着喝酒来了。”
“我不喝……喝酒干什么呀,又没用你……你的钱。”
旁边人听他们的对话有些蹊跷,都竖起耳朵听,并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多多有些难堪,站起身来,拉着朴见素的手,说:“我们回家再说。”
“回什么家,有话,就在这儿说!”
“跟我回去!”
朴见素一拍胸脯。“我堂堂一个大老……爷们,还得听你的?笑……话!”
多多拉他不动,又怕别人笑话,就坐到他那头去,在他耳边低声地说:“见素,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谁告的密?王八蛋!”他倚醉卖醉,拍起桌子来。
“小声点。你不怕丢人,我害怕丢人呢。”
“你怕丢人?我给你丢人了?啊,哈哈。我弄得一无所有,到头来,我还他妈给你丢人啦!”朴见素尖厉而辛酸得笑了起来。
“你这怎么说话呢?有困难,咱们商量着解决啊。”
“解决?”朴见素打了个响嗝,似乎清醒了些,说话也流畅多了。“你是饱汉不知饿汉子饥!你的书也出版了,眼看就要畅销了,你春风得意了,你左右逢源了。我呢,野渡无人舟自横,嗬嗬。”
多多听他喝得这么醉,居然还在引用诗句,倒有点被他逗笑了,说话的声音也柔和起来。
“我知道,你的诗集出版不了,让你心里难受。可这也正常啊,现在诗歌读者少嘛。要不这样,我拿了小说稿费,先把你的诗集出版了。你的诗确实不错,如果面世,说不定就在诗坛上扬名了。”
“少来这套,我的诗集我知道。自费?我丢……丢不起那人。”
“你呀,就是清高。人活在世上,有时候也得圆通一点,是不是?”
“清高?圆通?”朴见素反刍着这几个字,刚才他一个人思考的结果,又浮现脑中,两者虽然相近,但他却没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反而有种被侵权的愤懑,于是语调又拔高了几分。
“怎么?连你也开始教育起我来了?啊?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说,是不是觉得我朴见素高攀你了?”
“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