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的夹竹桃开了。芷柔把杂志摊开,坐在窗前用指甲拨弄那盆绿萝。窗子外头阴沉着,路人欠着头匆匆过去。她伸出葱白的手锨了铃,楼下王妈赶了上来,侧着身子绕过横亘在楼道口的家具。“少爷送走了吗?”
“太太,送了,小少爷今儿可听话呢……”王妈神色飞舞地说着,语气里都是快乐的调子。然而芷柔没有心思听,她点点头算是晓得了。王妈又弯着身子从楼梯上“咯噔咯噔”下去了。那声音里泛着烟灰色的光,浓厚地钝钝地击着芷柔的心,不断地提醒她不再年轻。即使容貌不改,然而心老了就都老了。
这时,江黎从书房里出来,见芷柔低沉着脸坐在窗边,走过去搭着她纤柔的肩:
“怎么了,又生气了?”“没。”“那笑一笑呀。”江黎把手抬起来放在她的头上,她轻轻地抓着江黎的手牵下来贴着自己的脸。她冷。她想起那个促狭着笑她的男子,那个呼唤自己的男子,那个万般舍不得她的男子……这使她不舒服起来。世澜死了,死在轰炸的烟尘里,消失了。从此连面都见不着。她有是不甘心的,或许是没有亲眼见着,她便不能斩钉截铁地把他从心里抹去。
她有点恨江黎。这个男人为什么待她这样好,这样迁就。这让她下不得狠手去伤他。他是明知道自己心里站了一个人的。爱情自古便是这样:江黎越发宠溺她,越发迁就她,就使她越发没了发脾气的由头。甚至连想世澜也有了负罪感。这偏偏使她又恨起江黎来。她知道她不讲理,然而陷落在爱情的沼泽里,她由不得自己。
芷柔从江家出来,叫了辆黄包车说是去赵公馆。哥哥说是侄女想她这个姑姑,让她有空回去散散心。车夫与她讨起价来,她都应了。车从栽满了花的路旁过,孩子的笑声被耳畔呜呜的凉风凌乱了。
车夫抓着车杠从巷口转进去。一户人家正在修缮前屋,庭前堆满了泥沙木梁。
车过不去。离得已经不远了,三小姐便付了钱,慢慢往赵公馆走。天刚刚下了场雨,刷新了的粉墙湿了半截子,腻将开来。角落里开着淡淡的花,承托着雨水弯下茎叶。
她再走不动了,扶了墙慢慢蹲下来,用手捂住嘴唇说不得话。
一个瘦削的男子从赵公馆的门里艰难地跨出来,他不曾回过头,只是用力地挥挥手便向前走去。他的肩膀随着他的步子一高一低地起伏着,然而毕竟还是那样挺硬的轮廓,使得赵三小姐认出他来。哥哥跟在他后头叫那男子的名字,芷柔只是滑着泪,听不清。原来他还活着!不只是活在她心里,还活在这世上!她捂了嘴,把眼泪咬进口里,哭不出来。素净的手指掐进肉里,使她疼起来。好从这场梦里惊出来。
她拔腿追出去。哥哥见了她,叫她的名字。她不理,她只是疯狂地跑出去,要跑到那人的面前。你只是废了条腿,我要的却是你的人!芷柔苦苦挨了七年,把女子一生中最美的年华都给了他,然而等他不来。芷柔追到巷口,世澜已经坐在黄包车上,车轱辘“咔啦咔啦”向前跑去。芷柔跟在后头叫他的名字,像当年他叫她的名字一样。只是这次,世澜没有停下,她也没能追上他。那辆车沿着往昔送走他的江畔一股脑儿地远走了。
芷柔知道,她再也见不着世澜了。这已是一辈子的事。
上海下了雪,距离上次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芷柔躺在床上,目光沿着推出去的窗子的方向停下来。天空里满是流动的云,一朵朵地从那方小小的视界里飞过去。远处的教堂被雾色遮蔽了,看起来像是个讲故事的老人披着洁白的大氅长久地立着。
她袖着手炉,把它贴在胸口焐着。然而还是不可抗拒地一点点冷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话来——“我总是等你的。”如今,她再也没有资格再也不能了。她把手戳在心窝里,嘤嘤地哭起来。
天气渐渐好起来。蓝天上又飘起了白云,街口又有人吹起了长笛。然而当年穿着红衣的少年却没了影踪,仿佛顺着街边的河水一并流了去。清澈的半空里,飞鸟成群振翅飞过,毛茸茸的羽翼落在河面上映出了模糊的轮廓。
世澜后来托明禹给芷柔送了一封信。他用隽秀的小楷在泛黄的笺纸上写了一行字,还附上了当年芷柔送他的相片。
他写着,芷柔字字念着:
——“我如河,再流不过你的心。断了流。”
新晴的天,三小姐把枕衣晾着晒过,绣花枕上残留着太阳的气味。窗外的光,亮了昏暗的阁楼,日光里漾着的青灰的微尘“哗哗”落下,坍塌在陈腐的旧味里。
芷柔捂着心口,看见天空里磁青地飘过云去。
一条乌篷船缓缓地荡在江面上,黄澄澄的流水载过几片柳絮,微光横过岸边洒在艄公身上,仿佛吹来一支曲子。有人压低了嗓子,呀呀唱着。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征战的彼岸,无法触及的故乡
文/袁哲明。
梁乐杯酒欢,乐从月中来。
月色衬河汉,映入心中寒。
心远故乡暗,忘却故人难。
故人离别淡,只怕相见晚。
——柴村新四郎。
1937年,想必每一个中国人都会知道当时的境况。血水与泥土混杂的气息正是当时苟存于世上的人民再熟悉不过的了。
是的,只要是战争,就必定预示着生离死别。妻子会痛失丈夫,而母亲则会丢去那一双双的儿女。正因为如此,陌生人的死亡是与自己离得最为遥远的。作为离乡的侵略者,蹂躏、践踏,这些对素不相识的生命的摧残,在那个时代的他们眼中并不是一种罪,那是一种荣誉,是一种宣泄。
弱者,注定是要去欺凌更弱者从而寻求安慰的。
侵夺,也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暴力的方式。
少年的心思并不在这刚刚结束了一场屠杀的山脚村落上。
“禽兽……”不太凶狠的词汇在他低沉的默念中显得更加绵薄无力。少年落在队伍的最后头,低着头,却不敢去看向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尽管之后他的工作就是将这些瘫倒在地的肉体运往不远处的水沟中,但他依旧是不忍面对的。
人不是他杀的,他只不过是一个被拉来充数的普通高中生,确切地说,就在一个月前,他还是一个在学堂里卖力读书想要考上大学的莘莘学子,如今却成了手拿刺刀,身着军服的一位日本的士兵。
因为我出身寒门?因为我读书不够好?或者说仅仅是因为我是日本人而他们是中国人吗?
少年殊不知战争的缘起,自然也不知何时才能为这场闹剧画上一个最为圆满的休止符。
想必不能够吧。
“柴村!”
“是!”少年只得关闭遐想的阀门,将军的呼喊对于这个重视阶级地位的民族来说是相当有威慑力的。
“你,去搜查那屋子。”将军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破旧不堪的茅草房。
“是!”少年一路小跑,终于不用去做收尸这种脏活,他暗自庆幸。
他蹑手蹑脚地推开还沾着尚未凝固血迹的木门,吱吱呀呀的声音令人心颤。
屋中,碗筷锅盆落了一地,少年可以清楚地知道,在自己的军队进村前,这户人家正享用着自己的午餐,一顿仅有薄粥和玉米草饼的午餐。加上掉落在地的共有四只碗,这好端端的一家四口啊!少年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原来,自己也曾拥有一个四口之家,而如今,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又在何方?
“呜呜……”
少年一惊,莫非是冤魂不成?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抄起一只大锅,朝着声源踱去。那声源来自一口酿酒的大缸,被置放在屋子的一角。他猛地一声打开缸盖,只听得一声很稚嫩的尖叫。
“啊!”他自己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是一个小女孩!
“四郎,什么事?”问话的是途经此屋的他的战友,也是他昔日的同学,山田武。
“没事没事。”他赶忙将盖子盖了回去,“就是有只耗子突然窜了出来吓了我一跳。”
“你怎么跟个女人似的!”武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很细的缝。
“你先回去吧,我再检查一番。”
“那你快点啊。”
少年待武走了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又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盖子……果然,是个女孩子。十岁的样子,整个人抱成一团蜷缩在缸里,头埋在胳膊里,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清晰地听见抽泣的声音。
她的家人,估计现在正躺在外面的河沟中……少年是个心肠很软的人,他并没有将女孩揪出,而是捡起地上一块还算干净的草饼,放在了孩子手边,然后盖上了盖子,准备离去。没想到还未踏出门槛,就有重物砸在头顶上,少年回头,只看见缸上的盖子一合。他笑笑,又悄悄地走到那里,将草饼塞回缸中。结果换来的又是重重一击……少年没有说话,就算说了也听不懂吧,他便没有再理会这位支那小姑娘的倔强,径直离去了。
但愿,她不要被发现。少年在心中暗暗祈祷。
“哟,才回来啊。”武向他打了招呼。
“嗯……”
“今晚有米饭吃哦!”
“哪里来的?”
“废话,村里的呀。”
“这……不好吧。”
“没办法的事。”武一下子从营帐中跳了起来,“适者生存,课本上学过的,你这个优等生怎么可能不知道。”
“嗯。”那一课讲的是人的尊贵与卑贱,老师说,支那人是低等的民族,所以可以随意宰割。
少年知道中国是个不那么先进的国家,这里的人没有日本人爱干净。
同样是爱吃米饭和酱菜的民族。这一点也是他所谨记的。
想到酱菜……少年翻了翻自己的布包,还好还好,它还好好地躺在那里。那只是一罐酱菜,少年却如视珍宝。记得前不久,还因为武尝了几块而引起了一场争执,结果以武行叩头道歉的大礼告终。“这小子平时文文弱弱的,现今为这几块酱菜还真能赛过冲在前线的红军!”这是武的原话。
这廉价的酱菜,对于他来说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因为,这是妹妹做的,是妹妹最后留给他的。
入夜了,几乎所有人都在营帐外的篝火堆前为了今天所杀了不少的中国人而庆贺,当然,还有肉体上的放荡与享受,今天,他们还抓回了不少年轻的姑娘和妇女。少年永远是不忍去做更不忍去观看的。
他独自一人坐在帐篷里,抱着酱菜,发着呆,其实,那是一种思念的方式。
一个月前——“九琉璃,哥哥买苹果糖回来咯。”
这是多么平常的一天,放学后的他途经糖果铺子,用为数不多的零钱买了一只苹果糖,是给妹妹的礼物。
妹妹的踪影呢?
只见父亲与母亲异常的衰弱,苍老了不少。
“爸、妈,九琉璃呢?”
两位家人不语。
“是找邻家的森美去玩了吗?”
母亲克制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扑在他身上,哽咽到:“四郎啊……九琉璃她不在了呀……”
“不在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呀!”
这位妇女早已悲痛得说不出话来。这时父亲向他招手,将他带进内屋,默默地递给他一个瓶子说:“九琉璃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求了很久,实在是没有办法,天皇下的命令啊!”这位自责的父亲也失声痛苦起来。新四郎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同学讲过。日本没有那么多财力和中国打持久仗,不得不寻出手段来,听闻那些洋人有不少东方女子,于是就将这些出自平民家庭的女子送去远洋,卖给了那些金发碧眼的家伙。
新四郎没有哭,抱着那罐妹妹最后留下的酱菜回到自己房里,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他在回想,妹妹身穿和服的样子煞是可爱,蹦蹦跳跳,总在笑,脸颊上有一个酒窝,甜甜的,新四郎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的人就是九琉璃了。
“哥哥,我做了酱菜哦,你不是说最喜欢吃我做的了吗?”“你答应之前给我买苹果糖的,今天不带回来就别进家门哦。”
“哥哥,哥哥……”
再也见不到了,九琉璃竟然要被那些高大的洋人玷污,她今年才十四岁呀!
苹果糖的甜味尚存,而你不复存在。天要玩我,去他的战争,去他的中国,去他的天皇!
少年起身,端起盛有出产于中国的米饭和酱菜罐探出了帐帘四处张望,好在没有人在意他,急吼吼地飞向营后的村子,就是今天被他们糟蹋的那个,他来到了今早去过的那个木屋。军中无人提起此事,想必那小姑娘还尚安好。果真,她还在那缸里。
“你……在里面泡了这么一天啊……”他无奈,用手小心地戳了戳她的手臂,将饭碗在她面前晃了晃。
她没有理会他。
叹了口气,他知道语言不通,只得用手比画着。这,是,他指了指缸,你们的,他又指向了女孩。
那犟驴似的姑娘起先不买他的账,后来听得这宁静的夜中传出一声“咕噜”。
他哈哈大笑,她红着脸,猛然抢过他手中的碗,很没有风度地吃了起来,甚至没有用筷子。
“喂喂,你这样不行啊。”少年将筷子递过,女孩一把抢过,扒拉起来,“要是九琉璃,绝对比你贤淑多了,哎……”
那姑娘吃完,又将饭碗扔给少年,便又抱成团状,不再理会他。新四郎叹了口气,临走前将那整整一罐的酱菜全都留给了缸中的女孩。
自己真是有够傻的,竟然把最宝贵的东西白白送给那个脏兮兮的邋遢中国小姑娘,但又觉一颗心没有过去那么沉重了。他跳着小步子回营,不巧撞上了正出来解手的武。
“啊,不好意思呀。”
“没关系,你干啥去了?”
“没什么,晚上闷得慌,到附近散散心。”说完,欲离,却被抓住了手臂。
“你还是从实招来吧。”
“啊?什么?”
“哼,从小和你长大,我还不了解你,说,你是不是私自藏了什么姑娘?”
“没有啊……你想多了,我可不是那种人。”自己都心虚。
“那这样,和我去今天的村子走一趟怎么样?”武的眯眯眼眨巴着。
少年不知所措,该不该相信他?
“兄弟啊,我们可是朋友,不管什么事,我都帮你担着,你尽管说好了。”
柴村新四郎是天真的,他从来都无法从武的那双小眼睛中看出什么东西来,以前是,现在也是。
一桩秘密,就在离口的一瞬间瓦解了。
武的承诺,他承诺帮他瞒天过海,承诺保护那个可怜的中国人,承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所有的承诺,在第二天的集会上都被完全打碎,连渣都不剩。
新四郎本以为战争是最能体现友谊的价值的地方,却忘记了背叛永远都是比友谊廉价易得的。
将军说要将那个被自己救下的支那姑娘以活体解剖的方式当众处决的时候他顿时蒙了。望向身边,武得意地笑着。
“四郎哟,我可没说是你包庇的呀,不仅如此,我还说她是我们两个一起在今早发现的。你得谢谢我呀,这功劳,可是我帮你抓来的。”武那双眼睛,新四郎真想当场撕裂它。
将军的一声令下,代表着这场违背一切道德的行为的开始。女孩被绑住,蒙上了眼睛,滚滚泪水透过布头渗了出来。
“将军!”
“什么事?”将军疲于应对他,他打扰了这场盛宴。
“我想执行第一刀。”
“啊?嗯……”他思索了一番说,“好吧,既然人是你抓的,就你来吧。”
“是!”新四郎拿着刺刀,走向女孩。女孩似乎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透过布,可以看清他的轮廓,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哈哈哈!”他仰天一笑,刺刀一挥,顿时血喷溅而出。
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这个平日里连刺刀都不碰的高中生为何会选择上台刺杀少女,更加不会明白,这本该挨在女孩身上的第一刀,又为何落在了将军的身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新四郎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冲动无谋的事不应该是他该做的。但他一回首,才发现那女孩的脸庞与九琉璃有几分相似。想必他明白,这张脸庞是他再也见不到的,最后的残像,只能化作尘埃融于泪滴之中。
战争,是在几年后才终于告一段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