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错都是为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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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寻找·失落·寻找·失落(2)

晚会中,洪万生朗读了彭婉如生前在报章发表的文章《爱的三字经》,提到台湾男士“爱在心里口难开”的通病。为了弥补自己在妻子生前没能好好表达心中爱意的遗憾,洪万生便在现场四千多人的见证下,向彭婉如的在天之灵,说出他深藏已久的那句话——

我爱你!

“我爱你”,这是多么简单又多么沉重的三个字啊,轻松得不用一秒钟就能说完,沉重得许多人用一生去犹豫,终究没有说出来。

古板的父亲,在严肃的表情背后,藏了这句话;辛劳的母亲,在慈祥的眼神后,藏了这句话;青春的孩子,在叛逆的心深处,压抑了这句话。

千百年来,中国人隐藏的这句话,已经可以盖成一座长城。只有如孟姜女,在悲怆的哭喊中,才能把那句话释放出来。

你我心里、家里,是不是都有这么一堵墙?

让我们今天就把那墙推倒,不再含羞,不再等待,大胆地对我们的丈夫、妻子、父母、子女、爱人,说出那句深藏已久的心声:

“我爱你!”

有人分居了;有人离婚了;有人再去寻找新的伴侣;也有人很聪明地“放下生活”,两个人重新约会、重新恋爱、重新结婚。

找回那种微妙的感觉,寻找与失落。

找回那种微妙的感觉

一个二十多年前教过的学生要结婚了。我说送幅山水画做贺礼,他不要,坚持要我画张《西红柿和小鸟》。

手头没有西红柿的资料,只好特别种了棵西红柿,等西红柿长大,画画好了,那小两口却分居了。

请他们吃饭,各自从家中赶来,谈笑自若,一点儿看不出摩擦。

“怎么了?”我问,“是不习惯大家庭的生活,还是情感有了问题?”

“都有。”女孩子说。

“那就搬出来,过小家庭生活吧。毕竟你们两个人最重要。”想了想,追了一句,“要不要我支援?”

“谢谢老师,不用了。”两个人居然异口同声,“让我们先找回感觉,再找回生活吧!”

“怎么找回感觉?”

“重新约会呀!像以前一样,蛮好的。”男学生笑笑。

重新约会,多有意思!想起去年在报上看到的一则新闻——达拉斯的一个二十六岁女子,新婚才两个月,就发生严重的车祸。昏迷一个月之后清醒过来,居然失去近期的记忆,以为还是尼克松当总统的时期。

更糟糕的是,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丈夫,只觉得那是逼她逼得很紧的陌生人。

直到一位心理治疗师建议他们,何不从头约会,由零开始。

“也对呀!”女生想,“我以前既然爱过他,我现在只要让自己再去认识他,说不定还会和他相恋。”

三年后,他们再度热恋,走进教堂。

那不是婚礼,但是两人都穿着最初穿过的结婚礼服,在牧师的见证下,再一次“互道誓词”。

怪不得在美国电视上,常看到这样的广告:

想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想暂时避开孩子的干扰,

想重温当年情人的旧梦吗?

请来我们的旅馆!

那些旅馆都不远,有些甚至就在城里。说不定去那里重温旧梦的夫妻,把孩子交给临时保姆,走出家门,转个弯,就能进入旅馆。

只是地方不一样了,灯光不一样了,心情不一样了。

不一样的是与昨天、前天相比;一样的,是又回到当年偷偷钻进旅馆幽会的时光。

当然,也有很多人是因为对早先情况不满意,而要“再来一次”。

我有个朋友,结婚十五年了,居然把墙上的结婚照收起来,两个人重新穿上礼服,太太好好化了妆,做了头,又去照一组“婚纱照”。

“以前的照片挂在墙上,每天躺在床上看,愈看愈觉得土。”太太说,“头发做得烂,摄影师也烂,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丈夫插话:“这不叫重来,这叫雪耻。”

美国前总统小布什,今年年初,不也在老婆紧张的注视下,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再做了一次“高空跳伞”来雪耻吗?

“上一次跳伞的回忆不好,是在二次大战时,飞机中弹,不得不跳伞逃生。”布什说,“这次不一样,是自己跳的,为了找回好的感觉。”

最近在社区报纸上,也看到个有趣的画面——

一对高龄的老人家,正相拥起舞。

老先生穿着礼服,打着领结,显然已经走不稳了。老太太则披着白色的婚纱,紧紧抓住老先生的手。

新闻稿的大意是:

八十八岁的布朗先生和小他一岁的太太,在结婚六十周年纪念会上,又结了一次婚。他们切了三层大蛋糕,且接受老人中心一百多位“老朋友”的祝福。布朗夫妇的两个儿子,都已经过世,布朗夫妇把老人中心当成家,活得很积极。

“能跟这么多朋友一起庆祝,真是好极了。”老太太说,“在结婚六十年之后,我们现在要重新来一遍。”

“先找回感觉,再找回生活。”学生的那句话,常回响在我的耳边。

我们起初是因为有了感觉,而决定共同生活。只是在生活的磨蚀下,却渐渐失去了最重要的感觉。

于是有人分居了,有人离婚了,有人再去寻找新的伴侣,也有人很聪明地“放下生活”,两个人重新约会、重新恋爱、重新结婚。

甚至在六十年之后,子女都过世了,他们还能找回那种微妙的感觉。

我爸爸根本没爱过我,

他好像没有爱,

也可以说没有能力爱,

怪不得妈妈会跑掉。

爱你在心口难开

初中,我念台北大同中学的夜间部,每天都要去福利社吃晚餐。

福利社里的“热食”,是由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生掌勺,大大的锅子里溢着甜不辣、油豆腐、白萝卜和猪血糕。由于是手工制作,每块都不一样大。

奇怪的是,我付同样的钱,碗里盛的却比别人的小一号。观察了好一阵子,才得到个结论,因为我没跟那小师傅“对骂”。

“X!油豆腐两块!”只见同学把钱递过去,再骂一句:“X!要大的哟!”

便见那小师傅一边“XXX”地骂回来,一边把勺子深深地探向锅中,捞出一块特大的扔进碗里,再连着X几个“三字经”,递出来。

我后来也学会了骂,果然愈骂愈熟,愈骂愈“哥们”,碗里的甜不辣也愈大块。

多年来,我常想:为什么要互相把对方或别人的娘骂了几遍之后,才能表示亲近?

为什么当中国人骂三字经的时候,十之八九不是在骂人,而是在表达一种豪情,甚或说一种亲近?

何止对外人,连对孩子都一样。我的一个朋友说:“我小时候,远远看到爸爸回家了,就好像老鼠见到猫,赶快躲,一点儿都没觉得爸爸疼爱我。”

那朋友满脸不平地说:“连他疼我的时候也要骂,先骂一句,再拉过来狠狠拍一拍,再抓抓头、拔拔头发,就表示他疼爱了。”

最近接到一位马来西亚女孩子的来信,提到她母亲的爱,也有一样的感叹:

妈妈从来不爱我,从小她就打我,用很恶毒的话骂我,她甚至诅咒我“去冲早凉”,意思是叫我“去死”。直到有一天,我得了颜面神经麻痹,才发现没多久,她就瘦了一大圈。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偷偷地关心我、爱我。

另一个女孩则对我说:“我的父母早离婚了,是我妈妈跑掉了。我很恨我妈妈,从小恨到大,但是现在我不恨了,我同情她。因为这十几年来,我爸爸根本没爱过我,他好像没有爱,也可以说没有能力爱,怪不得妈妈会跑掉。有一天,我也要跑掉。”

“他不是不爱,只是不愿表现得太明显。”我安慰那女孩子,“这是许多中国父母的特性,可能在他们小时候,你的祖父母就是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对待他们的,所以他们学到的是隐藏,而不是表现。”

“我爸爸是很隐藏。”一个女学生最近对我说,“您那天为伊甸义卖签名,我跑来台北。真不巧,我爸爸却跑去新竹找我。他不说没找到我很失望,只讲他是去新竹办事,顺道看看我。”

女学生笑笑:“我爸爸就是这样,想我,也不打个电话,就自己跑来,每回都说是顺路,每回我问妈妈,都知道他是专程来……”

或许因为父母的含蓄,孩子们也变得隐藏了。我的一位老同学说得很传神:“我和我老婆一天到晚两岸跑来跑去,只好把孩子放到寄宿学校,隔好几个月才能去看他一次。每次去,他都没什么话说,只笑笑、点头,说一切都好。”老同学苦笑了一下,“可是每次我公司的职员去看他,一见到那些叔叔、阿姨,孩子就抱着痛哭。”

更可悲的,是这种隐藏的情感,也带入了夫妻之间,尤其是那些中年夫妻。少年的激情冷却了,孩子一个个飞走了,两口子大眼瞪小眼,居然拾不回往日情怀。

“有一天看我老婆在炒菜,夏天,厨房小,油烟大,人还烤着,好心疼地走过去,站在门边看我老婆。她却对我吼,叫我别捣乱,我偷偷过去,从后面亲她一下,她又骂‘一脸油、一脸汗,亲什么亲?’”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摊摊手,“这叫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又叹口气,“人过中年,想爱也爱不上了。”

不知为什么,最近我眼前常浮起一位女学生说的画面。

那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学生,已经年过四十,因为身体不好,没结婚。

她曾经幽幽地对我说:“那时我住医院,爸爸也生病,住进医院,但在不同楼。有一天,爸爸下楼来看我,他没说什么,只是牵着我的手,带我出去吃冰。不久后,爸爸就死了。”女学生说:“爸爸带我去吃冰耶!爸爸带我去吃冰耶!”

她说了许多次,隔两年还在重复那句话“爸爸带我去吃冰。”

她说的时候,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让我仿佛见到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牵着中年女儿的手,去吃冰。

多么可爱的父亲,多么温馨的画面。中国人的爱又是多么的含蓄,藏在这小小的动作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