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野狐岭》想写的,本来就不是那种人们熟悉的小说,而是另一种探险。你不一定喜欢它,但它无疑在挑战你的阅读智力。跟我的所有小说一样,它是我创造的一个世界。当我感悟到一个巨大的、混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时,一般的小说手法根本就表现不了它。《野狐岭》跟《西夏咒》一样,是内容和境界决定了文学形式的产物。《野狐岭》是一群糊涂鬼——相对于觉者而言——的呓语。
当然,《野狐岭》写的,绝不仅仅是上面说的那些。其中关于木鱼歌、凉州贤孝,关于驼队、驼场、驼道、驼把式等许许多多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农业文明的一些东西,小说中的描写又有着风俗画或写生的意义。这一点,在本书中显得尤为明显,也跟我以前的小说“写出一个真实的中国,定格一个即将消失的时代”一脉相承。
2
除《野狐岭》外,我出版了六部小说,《大漠祭》《猎原》《白虎关》虽写乡土,成一系列,人称“大漠三部曲”,但每一本小说在形式上皆有特色,绝不雷同。呵呵,喜爱它们的朋友甚至将我后面的几部小说看成是“走火入魔”。
其实,要是没有《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雪漠就只是个残缺的阴阳鱼。雪漠既有扎实的写实功力,更有超凡不羁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雪漠的意义,除了“大漠三部曲”之外,还在于贡献了别的作家不一定能贡献的另外一种东西,包括灵魂的追问、信仰的求索、形式的创新、文本的独特、文学感觉上的“这一个”,等等。呵呵,博君一笑。
这《野狐岭》,同样有着别人不可替代的创新。吃饭问题解决后,我就想好好地“玩”一下小说,看它在我的手里,能玩出个啥花样。这一点,跟我的写“涂鸦小品”一样,我只是像用泥巴捏动物的孩子那样,除了享受那玩的过程带来的快乐,已经不考虑别人的喝彩了。至于稿费、版税之类,更是没想将它们跟我的小说创作连在一起。这样的小说创作,就是在享受那创作本身的快乐了。要是没有文学本身的创新,我就不想“玩”了。我这时的创作,其实是完全跟自己“玩”的。我的几乎所有作品,其实都是写给我自己的书。我是在以写作的形式享受人生,是在以写作的形式完成我自己。
前不久,某个有名的大富豪在临死前,留下了很长一段遗言,说很后悔自己挣了太多的钱,没能很好地享受人生。他说他要是再活一次,只挣到一点生活必需的生存费用之后,就去搞搞艺术啥的。他是死时才明白,我是活着时就明白了。如果说我的“大漠三部曲”在享受写作之余,还有点为农民说话的使命感的话,我的“灵魂三部曲”,已经是在为自己写书了。写这些书时我很快乐,我在享受那份文学独有的快乐。当然,我的“光明大手印”系列最初也是跟自己玩的。我只想用这一种独特的玩法,把那野马一样的心拴住。没想到,我将那玩法公开之后,这世界竟然欢喜地接受了它们。我不知道,我的文学作品会不会这样。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小说会是常销书。《大漠祭》初版至今,已有十多年,它跟《猎原》《白虎关》一起,仍在缓缓地流向流过或是不曾流过的地方,越来越多的人在读它们,开始喜欢它们。
许多读者反映,他们最喜欢的,是那些作品中独有的“雪漠气”。这“气”中,其实也包括了创造力。在兰州大学的雪漠小说研讨会上,西北师范大学的张明廉教授称之为“火山似的喷发”。正如很多乡下的孩子都会喜欢自己捏成的那个泥动物一样,雪漠也同样喜欢自己的所有作品。每次谈起来,丝毫看不到一点儿所谓的谦虚。其实,真正的谦虚是一种包容和学习的心态,而非矫情和造作。在这一点,雪漠真是谦虚到顶点了。天下万物、世上众生皆是我师,咱活到老学到老,毫不含糊。只是我没有那种故作的、矫情的、虚伪的所谓“谦虚”而已。我只是一种自信,因为,我已经看清了横的世界和纵的历史那个坐标。我不是闭着眼盲目地偷着乐。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局限,也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优势。我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
需要强调的是,我所说的“玩”,当然不是一种轻慢亵玩,而是一种无求无功利,是一种非功利状态下的心灵飞翔,是一种无我时的智慧喷涌,是一种破执后的自性流淌,是一种享受生命本身的逍遥之乐,是一种安详地品味咀嚼,而非沉重地担负,是忘却了外部世界独享自家风光的忘情,是洞悉了生命真相后的释怀,是窥破了世界游戏后的别一种参与,是随意能进入再跳出、能真正自由出入后的微笑,是想忽然博得母亲惊喜的顽童的恶作剧,是探险未知世界时的那种蠢蠢欲动。
3
最后,用一首诗来结束此文吧。写它时,我的心中涌动着一种难言的情绪。在那种情绪里,有觉悟,有纠结,有超越,有相思,有爱有怨,有明白,有迷茫……总之是一言难尽。在这种难言的情绪里,我总是会写诗。我写过很多诗,它们像风中的落叶一样飘走了,留下的并不多。因为我想,诗是写给自己的,写了便写了,扔了也便扔了。但这一首,我想留下去,来凭吊那一段难忘的岁月:
你来的时候正是金秋,
秋风摇动了心中的桂子,
那时的天空到处是彩光,
一若无边无际的希冀。
你去的时候已到冬天,
北国早已是冰天雪地,
大地肥了你却瘦了,
很像那一片焦渴的土地。
我老是想到那年的秋月,
风中总有你的笑语。
你的笑声里其实有沉重,
沉重的还有命运的赌注。
命运真是个沉重的词,
沉重得像那千年的黄土。
你总想弹出你的曲子,
只是无论咋弹,
也弹不出轻盈的旋律。
你就被压在命运的尘土中,
像压在我书中的那只蝴蝶。
寒冷榨干了你的鲜美,
还有你那飞翔的轨迹,
还有空中散溢的花香,
还有一缕梦中的乡土。
只是你走后的日子寂寥,
灰蒙的天空到处是雾霾。
触目可见的灰色里,
写满了那个叫虚无的词。
虚无的词里没有意义,
意义也埋入黄土深处,
萧瑟总是在命运中啸卷,
卷走了一如既往的诗意。
总想化为火中的蝴蝶,
总想在月光下吟诗,
总想吐出那一份疼痛,
总想看到另一抹新绿。
总想把命运的车轮逆转,
总想春暖花开的时候再见到你。
总想在静的极致里发出哭声,
总想在无你的日子里有你。
总想看到诗意的晚霞,
总想在笑的间隙叹息。
总想放下那一堆词语,
总想揪断觉悟的珠子。
总想定格风中的清凉,
总想打破时光的规律。
总想捣碎生命的无常,
总想再有命运的相遇,
总想驱散轮回的阴霾,
总想看到新一轮旭日。
总想在脊背上添一双眼睛,
总想多一种会心的含蓄,
总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品味浪迹天涯的孤独。
总想在江湖飘零的秋风中,
感受那揪心的痛楚。
那个叫觉悟的词其实太累,
就像没有色彩的日子。
一串串的宁静里,
一串串的快乐里,
却没有一串串的你。
其实我也想当一个樵夫,
也想去深山里砍柴,
可以有狼,也可以有虎,
可以有风,也可以有雨,
可以有一切的厄运,
可以有一生的游离,
只要有你。
我还想当一个飘零的侠客,
带着那柄生锈的铁剑,
还有破衣,
还有磨穿的鞋子,
还有难卜的命运,
还有那厮杀后的疼痛,
还有无边无际的孤独,
只要有你。
我其实不想当啥佛陀,
那是别人安排的角色,
我喜欢人间的味道,
喜欢你的歌,
喜欢你的小情绪,
喜欢秋风中吹来的曲子,
喜欢你吹奏的点点滴滴。
倒是眼前的世界依然有你,
它总能牵来阵阵的暖意,
一丝丝微风,
一晕晕陶醉,
一点点的感动,
一抹抹的相契,
也有那一线浅浅的红云,
还有天边大雁的归迹,
更有那一点醒目的春花,
和那朔风里回响的曲子。
我的诗总是没有结尾,
很像我的生命和觉悟,
也如我心中鲜活的你。
风中的蝉翼渐渐远了,
一如那亘古的叹息。
我总是在别人的病里,
疼痛我自己。
我于是看到了一轮新月,
它正在冉冉升起,
涌动着大痛,
也涌动着大力,
我很想它是再生的你,
却不知是也不是……
——定稿于2013 年12 月14 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