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清灭亡启示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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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租界之战:裕禄的一场政治表演(2)

而至于最关键,也是对慈禧的决策最重要的信息——洋人是否已经开战,炮台还在不在守军的手里?裕禄什么也没说。

裕禄当然不能说。根据租界方面的记录,炮台失陷的消息在17日上午就已经传到了租界(租界联军才因此主动出击),裕禄不可能不知道,即使不知道也应该派个侦察兵了解清楚情况后再迅速续报给慈禧。但裕禄需要的就是对大沽口的“不知情”,其实如果不是这天杀的洋人将一份什么照会送过来,裕禄倒是宁愿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最好悄无声息地就把大沽口给占了,这样他顶多是个“失察”的责任。而洋人却偏偏将他拖下了水,于是裕禄只好先硬着头皮写了这一封奏折,但给朝廷报告重大事故嘛,不能一上来就讲明白的,一讲明白慈禧就不会紧张了,就会立即怪罪到裕禄头上,裕禄需要的是要将大沽口的情况一点一点地“透露”给慈禧。

接下来,6月18日、19日,裕禄再无写给慈禧的奏折,尽管此时的慈禧在皇宫已经是望眼欲穿。

6月20日,在有充分的时间能够混淆之后,裕禄才给慈禧写了第二封长长的奏折——《接仗获胜折》。他把第一封奏折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放在这封奏折里一并说了。而这道奏折堪称“名篇”,不仅“保”裕禄绰绰有余,还是可用于官场逃避问责、诉苦表功的示范性教程,皆是欺上瞒下、移花接木、混淆是非之必备读物。请大家来看一下翻译版本。

领导:我不是在6月17日报告了我接到了杜士兰外交照会,大沽口外联军发最后通牒给罗荣光、欲占炮台,我请旨要求朝廷派援军吗(你们为何不派)?我刚报告完,旋又(注意)接到罗荣光也派快马前来报告他接到了“最后通牒”一事。随后(注意)又接到罗荣光的第二封报告,报告说洋人首先开炮进攻,他正率领守兵竭力抵抗,我感到事态十分严重。洋人既已经在大沽发动战事,天津的防务必然十分要紧,于是我马上(注意)命令天津驻军做好各项军事准备。天津的兵力还是比较少啊(再强调一下),而在天津的拳民已经不下3万人,现在紧急备战。这是一支很好的利用力量,形势所迫,我就不得不先暂时招抚以应急,于是我亲自接见义勇的首领,办理此事(由于此时义和拳还没有被慈禧宣布“合法”,还没有真正成为“义和团”,于是特意将他“私自”联合义和拳的情况做了说明)。

我正在办理此事之时,接到报告,有一部分洋兵从大沽口坐火车北上试图进犯天津,洋兵率先开炮,我军阻截(洋人果然来犯津了,证明了之前加强天津防卫的必要性,并且说明天津的战斗也是“衅自他开”)。

随后租界里洋军分路出击,我亲率各军和拳民竭力进攻租界,军民团结一心,英勇奋战,一直激战到19日,我军获胜在望,紫竹林租界指日可下(所谓“获胜在望”,这大概指的是“精彩”的炮战)。

我与负责阻截大沽口北上之军的聂士成商量,准备一鼓作气先攻下租界,然后全力接济罗荣光。大沽口距天津一百余里,电报不通,那边的情况如何,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只是听说弹药库被炸,危急的情况可想而知。不料又听说西摩尔联军正在回撤天津,看来,我又不得不派出军队前往防御了。

领导,这就是这些天洋人首先开衅、我接仗获胜,并现在筹划防守的实在情形。虽然我军民心极固,军气甚扬,但以天津现有兵力,以一敌八,军事万分棘手,请调拨大军,星夜赴津增援。我把这个战时报告发给领导,听候指示,纵有千难万难,奴才唯有妥为联络,竭尽心力办理!(一句话总结:你辛苦了。)

完美,十分完美。大沽口炮台早在17日就已经失陷了,而在裕禄同志20日这封奏折里,他大谈特谈的仍然是他如何保卫天津,如何英勇地领导租界之战,他比上一封奏折“进了一步”的只是告诉慈禧战斗已经打响,但竟然还是没有告诉慈禧炮台已经失陷的事实(裕禄最终是在第二天——21日才报告的)。

“表功”的同时自然也就为大沽口失陷开脱了责任。若只看裕禄同志的这份奏折,大沽口之战和保卫天津之战这两件原本有明显时间先后顺序的事情,基本上是同时发生的,他完全没有顾及大沽口的失责,被忙忙碌碌、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地“保卫天津”给掩盖了。看到这份奏折的慈禧还能说什么呢,估计只恨不得能握住裕禄大人的手,眼泪哗哗:我就啥也不说了。

大家要问了,一封小小的奏折,就有这么大的学问和作用吗?朝廷难道只会“依折办事”?

这是有传统的。咸丰年间,爱犯事的左宗棠被人上奏参劾,面临处罚,于是营救他的人就开始想办法,而这办法不是去收集左宗棠无罪的证据,也不是去了解所参劾之事的事实,更不是去翻翻大清律法,而是请当时的饱学之士(潘祖荫)写了一封更加厉害的奏折,后来左宗棠果然就因为一封奏折被“保”下来了,在这封奏折里有一句“名句”:

国不可以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看来“名句”能救人,至于左宗棠到底按律该不该罚,没人关心了。而在大清的督抚衙门、六部衙门,那些专门为领导写奏折的师爷,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更加形象的称号——刀笔吏。

只是这些人文字好,会写文章吗?不是的,在这些故事的背后,还有一个秘密,一个王朝传承千年的秘密。

一位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名扬海内外的海外历史学家——我不说大家也知道了——黄仁宇,在对历史进行多年的研究后,他得出一个我个人认为是非常关键的结论:几千年来的王朝都缺乏一种“数字化管理”,帝国的繁荣是经不起科学的、精准的数据检验的。

裕禄大人这封奏折,虽然前后跨度有整整四天,但关于时间的用语是“随即”“旋”“马上”等,相信大家在阅读其他史料中也是深有感触的,比如“该有关人员”“该相关部门”等。更厉害的是即使是军报,数字性方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本人对于历史上几次着名的战役曾经想搞清楚双方的兵力对比,这些报告里留下的数据往往是——数万。

说起来这种情况的出现是有比较深层次的原因的:第一,当然是留下点空间,方便大家将来逃避问责,越模糊越好,或者方便军队里吃空饷。这个大家都懂;而第二个原因可能比较搞笑:方便领导看得懂。

帝国的官员都是学八股出身的,从进入私塾起就只有两件事情:培养写八股的能力和培养对皇上的忠心,于是他们对于“枯燥”的数字是没有概念的,经常脱口而出、随手一写的就是“数千年往事”“数万里河山”以及“数亿万臣民”。他们没有兴趣看数据,你就不要写,写复杂了他们也看不懂,还要批评你这报告写得太差。

这就是说——原来,帝国是没有理科生的啊!

一个现代型的政府,必然有成熟的政务官(官),也有成熟的事务官(吏),前者是思想型人才,后者是技术型人才,有志于成为政务官的人,自然要让他的政治理想和纲领接受老百姓的检验,才值得大家尊敬。而在我看来,有志于成为事务官的人更加可贵也更加重要。因为他们才是官员队伍中的大部分,是国家和政府的“基本面”,也能够让那些政治家的“天下为公”“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落到实处,转化为真正的数据,经受细化检验。

在京津间失去电报联络之后,慈禧并没有派出几个她信任的人来天津了解情况。不过,如果这个朝廷一品大员、“天下第一督”的裕禄都无法让人信任,慈禧又能信任什么样的人呢?

6月20日,在裕禄写第二封奏折的当天,西摩尔军从杨村开始往天津方向溃退,得知西摩尔大军正在回撤之后,不知裕禄大人是不是他那个“保天津”的心理又一次发作了,他竟然命令正在军粮城防线的聂士成分兵前往阻截西摩尔军!对于裕禄这道命令,聂士成提出了强烈的质疑。

很明显,虽然理论上说一支敌军进入天津确实会对天津的防务构成“威胁”,但战场上的情况是要具体分析的。想想看吧,西摩尔军是退入天津的,后面还有广大拳民在追着打,溃退之师虽不足为惧,但溃军的逃命能力也是很强的,你要真正去打他们,除非事先设有埋伏,否则就会变成耗时耗力的追击战。

而反观天津这边,裕禄在围攻租界但还没有拿下(这是重点),聂士成在军粮城苦苦地阻截大沽口援军。此时分兵正为兵家之大忌,一旦分兵,大沽口援军必然会突破防线,增援租界,接下来租界之围必然也会被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