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魁和大部分“乱党”都是梅花拳弟子,梅花拳师门已经深深地卷入了民教冲突之中,师门中的头领紧急开会。他们意识到赵三多已经为师门闯下了滔天巨祸,很可能会给师门带来灭顶之灾!
而赵三多和他的弟子们也没有了退路,此时即使他们投案自首,也难以自保,教会和教民一定会对他们穷追猛打,看来坚持“斗争”下去是唯一的选择。
商量之下,其他的头领并不反对赵三多和他的弟子继续反教反洋,但不准再使用“梅花拳”的名号,也不准再说是梅花拳中人,这是梅花拳师门得以自保的唯一途径。
赵三多必须为他的队伍想一个新名号。
一百多年以前(乾隆年间),山东地区曾发生一件大事:清水教头领王伦率众起义反抗朝廷。王伦原本是白莲教教徒,后来自立门户,创立清水教,而同时他也学习梅花拳,所以也算得上梅花拳师门中人(头衔真多啊)。在起义时,王伦考虑到白莲教是朝廷严厉镇压的邪教,受打击的目标太大,而梅花拳师门严禁起义闹事,于是王伦的队伍既没有打出“白莲教”旗号,也没有打出“梅花拳”旗号,而是打出了一个新名字,一个充满能量、正义和血气的名字。
这就是——义和拳!
所谓义和,就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大家走到一起来,“义气相和”。
所谓义和,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保护自己的利益,大家必须把退无可退的拳头亮出来,追求“正义与和谐”。
所谓义和,就是维护中国的传统之“义”,中国的传统之“和”,用当时英国驻北京公使窦那尔后来向国内报告用语来说,就是“这个团体的成员将联合起来进行正义的事业,如果有必要,他们将使用武力”!
估计是赵三多原本就知道王伦的故事,或者是他的“参谋们”把这个故事说给了赵三多听。赵三多把“义和拳”的名号从一百多年前的王伦手里移了过来,他为自己队伍采用的新的名字,正是——义和拳!
从组织结构上来说,赵三多的义和拳既不是起源于白莲教,也不是起源于大刀会,而是和梅花拳有着更加直接的联系。赵三多的义和拳是一个继承了梅花拳开放门风的组织,加上要对抗洋枪,人越多越好。于是,尽管在组织起源上,义和拳和白莲教以及大刀会没什么关系,但不能阻止白莲教教徒和大刀会成员加入义和拳组织。义和拳就像一条小溪,它汇集了干流和很多的支流,包罗万象,包容万千,这正是作为一个基层自发组织的复杂之处。
义和拳的兴起和山东冠县、直隶威县都有关系,赵三多就是直隶人,所以,相对于接下来故事中即将讲述的“义和团,起山东”,我们其实还应该记住这样一句话:义和拳,起直东!
而在当时地方官府给朝廷的奏章报告中,无一例外地把义和拳说成“起源于白莲教”,直隶吴桥县县令劳乃宣还专门写了本书(《义和拳教门源流考》),向朝廷证明义和拳就是“源自白莲教”,是白莲教的一支。劳县令的这本书不仅让当时的朝廷信了,后来的很多人也相信了。
如果我们认为这些地方官是不了解实情那就错了,恰恰相反,他们是非常了解情况的。因为白莲教是朝廷早已经定性的“邪教”,按照《大清律》,把民间组织定性为“邪教”的权限在朝廷,而只要把义和拳和白莲教扯上关系,这就是借白莲教“邪教”之名给义和拳定罪的一条捷径。只要朝廷一定罪,他们就可以很方便地出动官兵用简单粗暴的手法去打击,而百姓们的各种利益诉求就能以“打击邪教”之名掩盖,官老爷仍然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该收的税能够收得上来,该摊派的劳工能够摊派得下去,县老爷对乡村事务是很少真正关心的。
现在我们知道了,从义和拳产生的“根源”来说,其实我们可以拨开层层的迷雾,压下种种的争论,用一句话来概括:义和拳起源于维权——或者说是老百姓们自认为的维权。
尽管这样的维权的“正当性”更多地存在于百姓们固有的观念中,尽管这样的维权其实带有很多的乡土观念而和“现代契约精神”不符,但是,义和拳产生的本质是上告无门,寻求帮助无路,而民教互仇。他们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洋人的教会可以为教民做主,而大清的官府却反而不能为他们做主?
无论是六大冤、八大讼,还是十八魁与赵三多,他们都是大清乡村中随处可见的非常普通的人,他们并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天生的坏蛋或者好人。如果不是诉冤无门,他们是很难自发组织起来的,他们只是比较老实和非常现实的人。当他们发现在这块土地上如何有惊无险地生活,实在是一件很需要技术的事时,他们时刻担心的就是失去自己仅有的利益。他们的头脑中其实并没有过多的“义和”的观念,只是出于本能和现实的考量去维护自己的利益。乡村的工作之所以难做,就是因为利益太纠结,而乡村的工作之所以做不好,就是因为百姓们利益的诉求往往被漠视。
在赵三多启用“义和拳”的名号并准备再次行动的同时,张汝梅指示东昌知府洪用舟,要将梨园屯的动乱消灭在萌芽阶段。洪用舟找到了赵三多,知府大人要亲自做赵三多的思想工作。
绝境中的赵三多亮出“扶清灭洋”!
洪用舟告诉赵三多:你也算是在地方上有名望的人,为何要跟着十八魁做“匪”呢,只要你解散义和拳队伍,不再聚众闹事,我就可以把你和被通缉的十八魁区别对待,并且赐你一块官匾,挂在你家的门前,保证你一家老小的安全和荣誉。
而十八魁以及其他激进派的弟子一直在鼓动着赵三多,甚至威胁着赵三多:干吧!师傅,官方的话是不能信的,不蒸馒头争口气啊,干吧!
这一时期的赵三多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他左右为难,走投无路,优柔难决,似乎往哪一个方向走都有道理,也都有风险。史料记载,赵三多甚至还联系过教会,主动表示皈依教会,自己去入教了事。
而接下来的事情是赵三多没有料到的:义和拳的队伍里混进了着名的“反清分子”姚文起等一干人,他们和激进的十八魁一起,正在积极策划将义和拳队伍拉向“反清复明”的境地!
1898年10月(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姚文起等人伙同十八魁绑架了赵三多一家老小(有的史料记载他们还烧了赵家的房子),逼迫正在犹豫不决的赵三多不要解散义和拳,亮旗起事!
赵三多不得不同意了,但“反清”要落得个千刀万剐、株连九族的下场,这是打死他他也是不会干的。赵三多能够同意的只是继续反教反洋,为十八魁争回土地,现在赵三多必须为他的反教反洋但不反清打出一个响亮的口号。
和“义和拳”的名号一样,这个口号也是现成的。
在1898年四川地区的反教活动中,余栋臣领导的反教队伍打出了一个着名的口号,这个口号几乎流传了大半个清国,赵三多也可以为他的队伍打出这个口号!
在梨园屯西北十里左右的蒋家庄马场,赵三多率领他的几千弟子聚集在此,当时的一位法国传教士(中文名赵席珍)正好路过此地,他在日记中记录到:所有人的手里都拿着棍棒或者刀枪,穿着锃亮的马靴。赵三多宣布:我们义和拳只灭洋人,不反朝廷,只要朝廷不站到洋人一边,义和拳决不与之对抗!(“但戮洋人,非叛国家!”)
赵三多的身后,飘扬着一面镶有黑边的黄色大旗,黄色正是朝廷黄龙旗的颜色,赵三多用这个行动表明了他所言非虚(历史上如果要起义,旗子的颜色必定是当时朝廷常用色的反色),旗子上绣的正是从余栋臣队伍的口号中演化而来的四个大字:
“扶清灭洋”!
这个着名的口号出现了。当然,它的版本也有可能是“助清灭洋”“顺清灭洋”“兴清灭洋”“保清灭洋”等,现场是由法国人用法语记载下来的,再回译成中文必然有多个版本。这些意思差不多的口号,当时在各地也都被打出过,而“扶清灭洋”是最响亮最着名的,我们这里采用这个口号。
旗子亮出来了,但赵三多他们其实不过是为了争块地,至少从现在来看,它和“扶清灭洋”实在扯不上多少关系。而为自己的行动想一个宏大的口号,一个重大的名头,这也一直是基层老百姓们的智慧。他们为什么不直说:我就是为了那一亩三分地?当然不能这么说的,为了你那点地,不说官老爷不理你,其他人也不会理你,你那“一亩三分地”算什么?大家都有很多大事要忙。
在百姓们看来,名头越大是越好的,越大越能引起“上面”的重视。梨园屯的三亩土地之争就这样和“扶清灭洋”联系到一起了。
然而,不论赵三多们如何标榜“扶清”“保清”,在朝廷眼里,他们都是反民。亮旗的消息很快被报告给了地方官府,地方官府层层上报,山东紧急发电给直隶,要求直隶出兵对匪徒“合力围剿”(《直东剿匪电存》)。
与此同时,山东官员对赵三多的思想工作又开始了,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赵三多明白了,无论他们举什么样的旗,喊什么号,官府都是不可能容忍的。在官员的压力之下,在姚文起和十八魁逼迫的风头过后,赵三多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把那些徒子徒孙叫到了集市上,当众向他们跪下,请他们解散回家!徒子徒孙们动容了,他们大部分自行解散。然后赵三多既没有去官府“领赏”,也没有去劝姚文起和十八魁等人,他逃出威县,暂时归隐江湖,直到1901年,赵三多才被袁世凯的部将段祺瑞率军抓捕,在牢房里绝食自杀。
清军开始抓捕有命案在身的十八魁以及姚文起等人,十八魁中的大部分人逃走,从此流落江湖,杳无音信,沉寂于茫茫人海。姚文起等19人直接在这次行动中被捕,姚文起被枭首示众,震慑闹事分子,而阎书勤在1900年被捕处死。
旗帜仅仅飘扬了十来天,义和拳队伍就被迫解散。然而,一个人的到来却让一切都改变了,他不仅重新打出了“义和拳”的名号,还进行了颠覆性的升级换代!
他是茌平县人朱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