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天穹之北,地势高。
远远望去,如一把紧贴大地的巨型长弓,弓身裹绿毯,是一片盎然的苍翠,再换个角度细看,又如积成固体的弯月,月上有人行,仿若地貌不合,高坡上倒映了像半截没画完的敦煌壁画,颇为引人深究。
这里,是辽国高原。
矮林短草,苍苍成簇,如青螺一绾,远山黛色亦与云同愁。
一支雄壮的骏队驶过坡来,高举灰色旗,上方白色印书,大大的“辽”字,旁边还有支高瘦的马队,车马急急前行,车帘飘忽。
马车内,有人动作急切,掀帘询问外面赶车人。
帘子掀开,探出那只手的手背,堆了几条皱脊,车内光线有些暗,行驶速度也过快,里面之人没有探出头,只能瞥见他太阳穴旁白了几根的发,戴紫须木簪冠,一双明目,如山巍峨。
“秦丘,大概还要多久才能到沁京?”
“回太尉,以我们的速度,最快也要三天。”
他心算计着时间,三天,最好不要错过迎祭司大典。
“再快点儿!”
“啪!”
“驾!”车外的鞭挞之声越发急促。
他最早到的是封国,一路往西北国家去,最后到了辽国,辽国派通勤使与他同行回京,其余各国都已收到消息,应该也在去京的路上。
加之,此次废祖制的提出,更要快马加鞭,群臣私下一个半月前便已有了互议,宇文烬也几次与他传书,考虑再三,为顾全大局。他暂时也同意了,将奏折转交给姜井源代为上书。
只不过,事情都赶在了一起,怕是难以争相,为此,他决定先亲自远访四国,看看四国大王怎么说,也因事情过大,谁都不能一下子拿出准信,只能盼这次各来使能将消息带回去,望这期间选出新帝,顺利登基,不要再在进退维谷的局面僵持了。
不管祖制废不废,祭司选出了,迎还是要迎的。
另一处地界,截然相反,正上演着萧瑟无声一幕。
绵长的云团,暗渡陈仓,拖出一个意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此乃弱水水域,一人悠哉看景,四周白茫茫迷雾,如雪铺落。
难以想象,有人在这里孤舟垂钓,做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不知忽悠自己,还是忽悠别人。
他到底知不知道,弱水底下,其实不存在任何生命迹象?
都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可是这位,完全不想什么愿与不愿的事,就这么耐心的,惬意的催其上钩,他似是怀揣神秘法宝的得道仙师,不必掐指算,就能知道对方一举一动。
锡箔色调舟楫缓缓荡荡,舟上传来少年刚经过变声阶段的清促嗓音,“先生,跟在后方的船加快了速度,您确定我们不需要甩掉它?”
“让它跟,我们继续钓鱼。”
少年忍不住要问出心头的疑惑,“先生,您知道这里并没有鱼,为何还……”
先生着一身锦蓝银片世族华衣,发间盘桓的青玉簪,镶淡淡珠翠,眼中幽蓝,似在感叹这世事两茫茫,雪雾为何落不尽呢,他也还无法转身离去。
他轻轻“呵”了声,不再说话。
少年也静静的,知先生深谋远虑,既不说破,他便好好守着。
少年眉宇正色,眼神清明,原先平瘦的下巴也渐圆,看起来磨砺得越发没有劣根性,可却是比原来多了些尊崇与信仰,从他的身上可见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坚定不移的。
“青竹,到沁京后,你将被分编到青林麾下,随时听候他差遣。”宇文烬一边执钓,一边侃侃说着话。
少年应,“是。”
近两月,他又高了许多,站直了能过宇文烬的肩。
他原本的名字叫竹子,先生说,细竹枝脆,易折,如粗壮的青竹般,才能生长得更高,生命力更旺盛。
因此选了与青林同字为“青”,称作青竹。
舟楫避世而谈,悠闲。
而他们身后的一艘黑木船上,四人焦急潜望,其中一人抽出纸和笔。
箭翎哼着鹰钩鼻,此时很严肃,拉住部下,问:“想做什么?”
那人“啊”一声,没反应过来,他们不是要监视并纠缠宇文烬,让他迟些赶回去吗?
部下有些惶恐不解的道:“统领,我们不是要将情况报告主子吗?”
“说宇文烬在弱水钓鱼?”
部下看了看前方,羞愧又无奈的低下了头,可是一句话不传,真的好吗?
傻子都能看出宇文烬是故意拖延的,就是想不透他打的什么主意。
弱水上能做什么?再这么等下去也无济于事。
“撤。”箭翎深深看了前方的船,收令,道了声:“别叫他宇文烬了,叫宇文奸诈!”
说出这种语气的时候,箭翎微微愣怔,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大祭司。
她那张明媚如花的脸,整天晃荡在主子身边,赶走又来,把主子折腾到开门迎接的地步。
他忽然想笑,主子已经多年没有,真正的笑一次,大祭司来了之后,主子总算有了点笑容,心底也愿她能伴君一世,伴君无忧。
那方,蓝眸之人轻轻勾唇一笑。
“嗯,可以收杆了。”
一只纤长的手慢慢将线收起,上面赧然勾着一尾十尺来长的食人鲳,锯齿尖利。
青竹瞪大双眼,觉得先生真神,居然在这绝命水中钓出活鱼!
却听见宇文烬颇为平静的道:“小小东西,从海里一路钓来,上钩了却没动静,你不挣脱,是故意与我作伴呢,还是想借险境与我周旋,趁机咬我一口?”
也不知他说的是鱼,还是人。
他敞开心扉花费心思,好容易打乱了对手阵脚,然后自己在这晃悠悠,似乎对先前抛出的饵不感兴趣,实则是静观其变。
算准了御暝会派人来搅局,他便竖起一面半透明屏障,他们觉得没有理由继续待下去,自然会回去禀报,也就不会搅和了接下他要办的这件事了。
嗯,他要,公然反对群臣提议,倒戈支持祭司。
谁都以为他注重的是祖制修改法令提案,可想过他会不会首先出现在迎祭司大典,然后只凭他几句话,又让他们费尽心思将立好的律例,给推了呢?
一来二去,半虚半实,见招拆招。
御暝,你可一定要接住了!
本人确知,御暝配做他的对手,不可能会看不透,那个人,总是擅长两手抓,两手都要稳,那么他也不介意陪他唱回双簧。
一方面,宇文烬了解自己,他的策略风格,就是不怕麻烦,宁可搞许多麻烦让对方去解决,他找机会从中切断,也不会一步出击,因为对手在他的一步之内,不可能到位。
有什么样的对手,就有什么样的敌人,跟互补、互克是一样的。
他要真以为自己独步天下了,这天下也就早在他手里了,哪还来的这许多糟心事。
这回事态从容,他真的有些迫不及待了,比如,弄场意外,让假祭司死一死,也是不错的……
先生笑容越发阴寒,青竹默默退开,专心撑船,一边很好奇,先生算计人的时候为什么如此开心,却又不说出来让他也跟着开心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