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可怜!等待到今天才收到你一张明信片,从夏威夷寄来的,上面印着落日中的海岸,高大的椰子树支着金黑色的云和天,在我的眼里美得接近凄惨!
又整整熬过三个日子,我才下了决心再去开信箱的,其实这三天我没有一天不想去,不过我还是强迫自己忍耐下来,多等一天便是多一份希望,扑空的滋味但愿永远不会再尝。今天开信箱时好紧张!一看里面有东西,我十万火急的伸手掏出来,当时只顾兴奋了,没有想到明信片和信的区别,拿到手里以后,我才感到它的份量之轻和单薄,但是我的心仍然涨满了快乐,你毕竟没有忘记我。
我匆匆看了一遍便放进衣袋里,我的衣袋很大,装一张风景邮政卡片好像没有装东西。这时我才想为什么不是一封信呢?最好有好几页,沉甸甸的,看一遍也要看半天。
虽然这只是一张纸,我仍然看了半天,落日景色没有吸引住我,吸引我的是另一面,可惜地址和收件人便占了面积的一半,剩下来一半面积,你是这样写给我的,于玲,我现在在火奴鲁鲁过夏天,明即飞加州。你好不好?你那里的天气怎么样?爱做梦的女孩,快乐起来吧!别把身体弄坏。再谈,杜。
幸亏再谈两个字拯救了我,要不然我真会哭出来,这张纸就能填补你离开这一个星期以来留下的空虚吗?我数了数,只写了七句,除了谈天气,就是虚伪的客套,我需要听的话一句也没有。我恨你!恨你太吝啬!连举手之劳都不肯做。
我痛苦地把额头抵住桌面,过了好一段时间,心里的恨才减消,我开始恨我自己贪心不足了。梅姨常常数落我:玲玲,一定要改你这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性格!数落归数落,我才不听那套废话呢!不过我现在觉得这句废话居然也有几分道理,人在旅行中会很忙,我为什么不能多为你着想一点,偏有过份的要求呢?等你到学校安定下来以后必定会写信,写长信来。
检讨自己的结果,我对这张明信片重新珍爱起来,当我翻来覆去仔细观赏时,又有另一种想法,如果落日的海岸变成蒙雪的富士山就好了,最低限度你应该从东京寄一张明信片来,谈天气和客套都可以,那样我上次去邮局时不会落空了。
我把明信片收藏在床垫下面,打算晚上等到别人都睡熟以后,悄悄起来给你写信。老实说,我一直在考虑怎么称呼你,现在好了!看到你的签名,我也决定单字称你杜。第一件我要告诉你,少去了你我快乐不起来;第二件事我向你承认我爱做梦,不过我不愿意你把我当作女孩,我是女人,我已经十九岁了,虚岁二十,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能忍受别人仍旧用小女孩的眼光看我,尤其是你。我并不比你小很多,十几岁算不得什么,因为女人比男人早熟,秦之蓉的妈妈就比她爸爸小十岁,他们生活得很幸福,感情胜过年龄相当的夫妇。我讨厌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我觉得他们幼稚。女人天生是被男人保护的,而他们还需要别人保护,和他们谈爱情不是很荒谬吗?有一个现成的好例子,妈妈和爸爸的年龄不相上下,最多差一两岁吧?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妈妈也是在要求被保护的情形下和爸爸结婚的,最后演变成仍然要靠她自己活下去的悲剧。
由妈妈的遭遇,我不相信和我年龄相等的异性,有时我不甘寂寞才抱着一种游戏的心情和他们玩乐一阵,我不会真心爱上哪一个。过去我两次恋爱对象都比我大很多,我的事已经向你提过,你还记不记得那晚我们在总统府前面的宽阔道路上散步?靠一女中那条道路在夜晚静得一个行人也没有,我指着高围墙里面对你说,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做过这个学校的梦?你跟着我的手势向那座建筑物望了一眼,然后用缓慢的声音说,以你的聪明你应该进得去。我仰头数着满天繁星说,是我自己放弃机会的。你问为什么?我告诉你梅姨骂我自暴自弃。谁是梅姨?妈妈的表姐妹,在当地唯一的亲人。你又问为什么骂你?我说我不愿意念书,我故意考坏的。你点点头说一定有原因。我承认了,我说我的补习老师和别人结了婚。你笑了,补习老师结婚使你自暴自弃?是,我说我爱他。唔,家长知道吗?先不知道。补习老师知不知道?他没有想到。他应该感觉到。感觉到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会爱上他?你惊奇了,事情发生在你十二岁那年?对,我小学六年级请他来补习数学,我的数学不行,国语一直很好。你想想,又笑了,你说十二岁,真是不可思议。你的初恋在几岁?我问你,你沉默了一下,你说我好像没有初恋。你是指你一生只爱过你太太一个人?不,你说那倒不止。我感兴趣了,有多少?告诉我。你说我从来没有计算过。告诉我第一个是谁吧!是我大学的同学,毕了业我们一起去美国,我读哲学,她读文学。以后呢?以后她和别人结了婚。她为什么不和你结婚?你说她根本不知道你爱她。你真是个傻瓜!我脱口骂你,当时只在为你的往事着急,一点也没有想到你比我大。你挨了我的骂并不生气,反而淡笑着承认也许我真是傻瓜!她告诉我她要结婚我还鼓励她。你为什么不对她说你爱她?你说我觉得我还没有资格说这话,我单身从家乡出来,半工半读求学,学业没有告一段落,我不会考虑结婚的。我说你不觉得你这种想法太迂吗?你没有说话,只是吐了口气。我想着我们的问题,摇头笑着说,你是该爱不爱,我是不该爱的爱了,可笑!
你看看表,路已走到尽头,你说今天谈得太多,回去吧!我说我的话还没有谈完呢!不管你答不答应,我就按着原路慢慢往回走着。你只好跟在我旁边,不知你为我不肯回去还是为你的过去懊恼,我可以听出来你的语气有一点不耐烦,你说你十二岁做的梦我已经知道了。我赌气说以后的事你还不知道,你笑着哄我说以后你没有考进这个中学,读一个坏学校,功课坏了,身体也坏了。我说你的梅姨一定是个极不可爱的女人,她总骂你。梅姨怪妈妈太宠我,其实她错了,妈妈最宠弟弟,她眼里根本没有我。你问弟弟是不是很乖?乖,我撇着嘴,满心不服气在赞美他,他又乖又用功,是妈妈的命根子。你打量着我下结论,这是你心里不平衡。也许吧?我听了并不生气,接着对你说就因为不平衡,我才找精神出路的,我和妈妈公司的一个男同事谈恋爱,而且打算和他私奔。你迷惑了,既然相爱可以光明正大结婚,何必私奔?因为他有太太。
路灯把你的脸色照得好严肃,你的声音也很严肃,那就不应该了。我对你的说法不以为然,难道结了婚的人永远没有资格再谈恋爱?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只是说婚姻是有责任的。我哼了一声,天下有几个负责任的男人?我爸爸就没有负我们的责任。你说孩子不了解大人的情形,最好不要随便批评。我说我没有要批评爸爸,我不过是想推翻你的话,哲学不是探讨人生的吗?听你的语气好像是个道学家。你说我不道学,但是我维护社会法则。我站住脚,望着你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你也站住脚望着我说问吧!你爱不爱你的太太?爱,你回答得那么安详,安详得让我心里发冷,而那时正是空气燠闷的秋夜。我吸了一大口气,继续迈着慢步,如果是真爱另当别论,要不然可不可以再爱别人?你想了想才说这完全决定在各人的性格,以我来说极不愿意制造痛苦和纠纷。我说没有人愿意制造,可是到时候就情不自禁了。很可能,你点点头说你和那位先生怎么结束的?公司把他调走了,我闹了一次自杀。事过境迁,我谈起来很轻松,但你听起来倒有点沉重,你啊了一声,半天才说值不得,自杀是愚蠢的事情。我说我不是为他自杀,为他真值不得,我为自己失去一场美梦。你说梦总是会失去的,越延长将来受的折磨越多。可能,我点点头说,一个做惯梦的人就像赌徒非进赌场不可,没有办法停止做梦,何况说不定有梦会变成事实的一天呢?你说,希望可能变成事实,梦不可能。我想告诉你,你就是我的希望,但是我不敢说出口,因为我那时才认识你不久。以后等我敢对你说的时候,你并没有接受,你把头摇得好沉重,你仍然坚持着你的不可能,你说这种希望对你太早,对我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