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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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等待,实在不是滋味!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想到今天可能会有你的信,如果你到东京的第二天写信给我,途中第三天,今天也应该到达了。这样想像着,连一刻也不能熬,恨不得几步就走到邮局才好。不巧妈妈没有出去,昨晚在饭桌上她说有点感冒,今天竟留在家里。我穿上雨衣本来打算悄悄溜走的,门一响便被妈妈发觉,她的鼻子塞着,喉咙干哑,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去洗头。她说下雨还洗头?下雨还吃饭呢!我把这句话闷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她说外面很冷,当心会感冒,我心想你当心自己就好了。拿把伞走!我听见这句话才关上大门,但是我装作没有听见这句话。妈妈不肯罢休,站在阳台上等我走下楼以后又吩咐我,她怕惊扰邻居,话声很轻,但是她的手势传达心意,我用手在嘴上围成话筒形,仰头大喊着我会坐车。

我纯粹是敷衍妈妈的,从巷子走到东门町的大街不消几分钟,路近还在其次,主要是这段路根本遇不见车子。虽然妈妈说这一带住家很清静,但是我讨厌这种窄巷子,窄的连两辆车并排都通不过,而且道路曲曲折折,明明算是小巷,可是还美其名为连云街。

秦之蓉就住在对面的永康街,虽然也窄,比这条街好一些。可惜明天才是星期天,她正在学校上课,否则我从邮局出来去找她,和她谈谈你,心里会开朗一点,我宁愿她骂我傻。

雨不大,被风力吹得斜斜的,头发湿了,不过我不在意。我用手往头上抹了抹,短发就有这点好处,用不着怎么去照顾。认识你的时候,我的头发已经长到腰际了,有一次你问我为什么留长发?我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喜不喜欢长发,你说美好的发型不是单独能存在的,要和脸型、体型和气质配合,我不服气了,我说我配合吗?你大约看出来我的态度顽强了,才退了一步说我的审美观并不足为标准,不过我觉得短发会使你明朗、活泼,你的脸色本来有点苍白,最初你的长发给我印象,像忧郁的黑森林。当天,我便毫不考虑把我的长发剪掉了,连三号理发师傅都为我惋惜,留这么长剪掉舍得吗?舍得!我回答得好坚决。刘小姐,你妈妈让不让你剪呀?头发长在我头上,****妈妈什么事?三号笑着,从我是小姑娘时他便给我理发,到现在仍然以为我没有长大,对于我的不友善态度,他并不介意,只呵呵的用扬州腔说,不能这么说,头发受之父母呀!他也一知半解引用起孔子的话了。

妈妈见我把长发剪去,确实很吃惊,她虽然没有多问,但是我知道她会在暗地研究原因。我把那包头发用来给她做个假发,不过她收起来一直没有拿去做。

只有秦之蓉知道我的头发是为你剪短的,我告诉她后她就笑我傻,她说别人一句话你就这么认真。她错了,并不是每个人的话我都认真,只因为那时我已经爱上你,你的看法就是我的法律。

转到大街,我走路边的骑楼底下,不用再淋雨了,我加快了步子,因为邮局就在前面,我的手放在雨衣里,里面那把钥匙已被我握热,秦之蓉常骂我傻,但是我也有聪明的地方。

你的走已成定局以后,我整天为通信问题发愁。你的信自然是不能寄到家里,请别人转太不方便,秦伯母和梅姨认识,否则我们的事也不会传到妈妈耳朵里。虽然你一再说也许这是天意不允许我们通信的,我在那边一定很忙,你也要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慢慢会把我淡忘。我恨你这种说法,忽然我灵机一动,为什么不租个信箱?我以前一个女同学的爸爸是邮政界的高级职员,虽然已经很久不见面,但是我决定去请她帮忙,我用妈妈为了业务职业需要在附近邮局租个信箱作理由,她信以为真了,申请时我偷偷盖了妈妈的图章,毫无困难就批准,缴了费拿到钥匙,我便急于告诉你,我租到信箱了,九九八七号,专门为你租的。

我的聪明不仅限于我想到租信箱,而是我对秦之蓉也保守秘密。我不是说她会出卖我,她会无意中透露出消息。我告诉妈妈我去做头发时,她虽然不太满意,可是她怎么会想到我的目的是开信箱呢?

雨天,店铺都很冷落,只有邮局的柜台前堆了不少人,以前我在邮局门外走来走去,从来不注意,偶尔我也进来买点邮票,给朋友通信和寄圣诞卡的时候不多,和两个去美国读书的女同学通过几次信,人家忙我懒,以后都断了线。我总认为人们通信除了谈事务,便是尽虚假的礼貌,男女间的情书也百般无聊,世界上有没有邮局,对我一点也不重要,现在我的看法完全改变了。我们在一起时可以尽情谈话,不在一起时可以通电话,可是你已走得那么远,除了用文字传送感情以外,别无方法。一个邮差正在邮局廊下开箱取信,望着绿色的身影,我由心底产生一股尊敬,他把别人的信带走,也会把我的信带来。我默默的祈祷着,虽然我没有信仰,可是这时我祈祷所有的神明都来保佑我。我拿着钥匙去开启属于我的信箱,九九八七排在稍微靠下的中央,打开箱门以后要微微弯着腰才能看到里面。租信箱时,我已把一排排标明阿拉伯字母的小方匣看得很清楚,我的号码已被我记得可以倒着数,绝不可能错误,但是我把钥匙插进匙孔里的动作却不熟悉,转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把那扇小门转开,我低下头向里面望去,是空的。

我的头低垂好几秒钟没有抬起,那扇小门里面的天地多么奇特,又长又窄,阴阴暗暗,尽出是另一扇小门,从那扇用铁网制成的小门,我闪闪动动的看见有差邮在工作。我的心坠着,像铅块一样沉重,失望的情绪使我迁怒于那一片绿色。

钥匙卡在匙孔里,必须把信箱锁上以后才能取出来。走出邮局,我像失去方向,迷茫得厉害,我的思想什么也没有装,只装着一个空空的信箱,信箱是为你准备的,而你在何方?

有行人打量我,我不能一直这样在邮局廊下站着,慢慢走了几步,抬头望见远远在转动的理发店标志,才想到那个附带的去处。

理发店也不像平时那么拥挤,好几个位子空在那里,三号看到我进门,胖脸马上摆出笑对我说刘小姐下雨来洗头了?对于这种废话,我连哼也懒得哼一声,最理想的情形是回家把门一锁谁也不理,可是我告诉妈妈出来是做头发的。我现在讨厌看见人,我对所有的人都有仇恨。我恨人们哇啦哇啦的饶舌,平常我也喜欢竖起耳朵听那些隐私。我恨那个为我洗头的女孩子用力抓我的头皮,平常我觉得刚好抓到痒处,今天她的指甲好像利爪一般抓得我鲜血淋淋。

实际上是我在用失望的利爪猛抓我自己的心。我坐在镜前,半闭着眼睛鼓励自己快乐起来,前面的日子还长,如果不好好培养忍耐力,怎么能继续活下去?

你知道有一个生命维系在你手里,你也知道那个信箱是她唯一的食粮袋,你不会让它空在那里,即使你不愿对我多用感情,但是你也不会对我过份残忍。我相信你会写信给我,而且已经寄出来了,正在路途中,明天,也许后天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