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惠王听得一头雾水,一定要墨翟把谜底揭开。墨翟说:“鲁班是想杀掉我。但是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多人,早已拿着我设计制作的防御器械,在商丘城头等着大王的军队。他们不但精通攻守之道,而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杀了我,你们也不可能攻下宋国。”
楚惠王听了,嚷了起来:“好啦好啦,寡人不要攻宋了!”
由此可见,墨者是具备很强的战斗力的军事团体。但是他们不以此为追求荣华富贵的手段,反而甘于清贫,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而且他们受雇于人,严格限于帮助防御的一方,不参与任何进攻性的军事活动。
换句话说,他们的理想是消除战争,实现和平。这也许是天下百姓对春秋战国延绵数百年的战乱发出的共同呼吁吧。
墨翟的政治主张,浓缩起来只有四个字:兼爱,非攻。
兼爱本来是墨者组织内部提倡的一种精神,也就是所谓的“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后来扩展到“天下”这个范围,认为天下每一个人都应该同等地、无差别地爱别的一切人。
非攻则是兼爱的必然要求。墨翟曾经这样说道:“仁人志士,应该致力于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今之世,天下之害谁最大?不外乎大国进攻小国,大家欺凌小家,强者欺负弱者,狡诈之徒欺骗愚昧之人。兼爱天下,必须放弃使用武力来征服别人,这就是“非攻”。
从某种意义上讲,墨翟的兼爱,与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相通的,都是主张用一种仁爱之心对待这个世界。然而,墨家和儒家在历史上却是水火不容的两个学术派别。墨翟本人认为,儒家有四害。
第一,儒家不相信鬼神。儒家显然是过于早熟,头顶上从来没有一把高于人世权威的利剑,因此也无所畏惧,做事没有底线。
第二,儒家坚持厚葬,父母死后还要守孝三年,啥事都不干,把人民的财富和时间都浪费了。
第三,儒家爱好音乐,同样是浪费。
第四,儒家不信鬼神,却相信命运,造成人们的懒惰,不肯与命运抗争。
这样的批评,见仁见智。用现代哲学家冯友兰的话说,墨翟对儒家的批评,体现了儒墨社会背景的不同。儒家饱读诗书,通过学习和思考,放弃了对天帝鬼神的信仰。而墨家居于社会下层,对于鬼神的怀疑,总是要来得晚一些的。
《墨子》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墨翟得了病,有一个名叫“跌鼻”的人知道了,幸灾乐祸地说:“哎哟,您不是说鬼神赏善罚恶吗?如今您得了病,难道是因为您不善良,或者说鬼神不明是非?”墨翟回答:“我是得了病,但跟鬼神没关系。人得病有多种原因,有的是因为寒暑不适,有的是因为过于辛劳,得罪鬼神只是其中一种。这就好比你的房子有一百扇门,只关好了其中一扇,就想让盗贼无从进入?”
如此说来,鬼神不是不管事,只是不能全部都管。用西方逻辑学的话语,鬼神的惩罚,是一个人得病的充足原因,而不是必要原因。
墨翟死后,巨子由孟胜接任。孟胜和楚国的阳城君是至交,带领弟子一百八十人为阳城君守城。吴起之乱中,阳城君参与伏击吴起,涉嫌侮辱王尸,因此被追究责任。阳城君畏罪逃亡,楚国派兵接收阳城。孟胜坚守自己对阳城君的诺言,明知阳城乃弹丸之地,不可抗拒楚国大军,仍然拼死抵抗。孟胜和弟子最终全部战死。其中有两个人奉命逃出来,将象征巨子身份的令牌传给齐国的田襄,然后这两个人又返回了阳城为孟胜殉葬。
这一件事使得墨者名声大震,大小诸侯都以结交墨者为荣,希望墨者能够成为自己的支持者。而关于墨者的活动记载,却越来越少。只知道有一任巨子名叫腹,在秦惠王年间居住在秦国。腹的儿子杀人,按律当斩。秦惠王考虑到腹年事已高,又只有一个儿子,就想赦免他,但是腹坚决不同意,说:“杀人者死,伤人者受刑,这就是墨者的纪律,也是天下的大义,不能违反。”于是大义灭亲,把儿子给杀了。
到了战国晚期,受到名家思想的影响,墨家开始关注所谓的名实之辨,发展了知识论和逻辑学的理论,以对抗公孙龙式的诡辩,扞卫常识。
有人用“杀盗,杀人也”来向墨家挑战,意思是你们主张兼爱非攻,就不能杀人,可你们又主张杀盗,杀盗就是杀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对此,墨者回答:“白马是马,骑白马是骑马。黑马是马,骑黑马也是骑马。奴婢是人,爱奴婢是爱人。奴仆是人,爱奴仆也是爱人。可是,奴婢的双亲是人,奴婢侍奉他的双亲,不能等同于‘侍奉人’;奴婢的妹妹是美人,奴婢爱其妹妹,不能等同于‘爱美人’。车是木头做的,坐车不等于坐木头。同样道理,盗贼是人,‘盗贼多’却不等于‘人多’;没有盗贼,也不等于没有人。讨厌盗贼多,并不是讨厌人多;希望天下无贼,也不是希望天下无人,这就是世人公认的常识。搞清楚了这个道理,就不难明白,盗贼是人,但爱盗贼不是爱人,不爱盗贼并不意味着不爱人,杀盗贼也不是杀人,这难道不对吗?”
毫无疑问,墨家看到了日常语言在逻辑上的似是而非,通过一步一步的论证,剔除掉了语言的歧义,让正确的思想从诡辩中走出来。他们曾经这样写道:人们都说马有四蹄,意思很明确,就是一匹马有四个蹄子。可是名家之徒抓住语言的空子,说“那两匹马也是马,是不是也只有四个蹄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确实没什么意义。墨家对名家的抨击,那是相当的有力。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位思想更为犀利的人物很快出现,将墨家和名家的这些名实之辩统统归于谬论。
荀子:人性本恶
这位牛人名叫荀况,世称荀子。
荀况是赵国人,大约生于公元前300年前后,自幼学习儒术,五十多岁来到齐国的稷下学宫讲学。
当时是齐襄王当政,历史悠久的稷下学宫,在经历过齐闵王时代的低谷之后,一定程度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学宫中的着名人物,有善于谈天说地的邹衍、文采斐然的邹奭、油嘴滑舌的淳于髡,时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齐襄王还恢复了齐宣王时期制订的政策,给予学者们一定的官爵待遇,让他们养尊处优,好潜心研究学问。
荀况到来之前,稷下学宫中年纪最大的学者名叫田骈,以讲授黄老之术而闻名。
所谓黄老之术,是道家学问的一个分支,尊黄帝和老子为先祖,将道家思想与法家思想结合,兼采儒家、阴阳家、墨家等诸家学问,主张通过法治来实现社会的和谐。
众所周知,道家原本是出世的,老子和庄子都不问世事,也不愿意出来做官。《战国策》记载,田骈亦以不屑于仕而自居,于是有人找到他说:“先生品德高尚,不愿意做官,我十分佩服,想到您门下当个仆人。”田骈很高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人说:“我是听邻居的女儿说的。她自小发誓不嫁人,现在快三十岁了,确实没有出嫁,可是已经生了七个孩子。先生不愿意做官,可是待遇很高,家里的奴仆就有一百多人,我也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由此不难看出,在稷下学宫当老师,日子过得还真是蛮惬意。荀况来到稷下学宫的时候,田骈已经去世,荀况作为学宫中年龄最大的学者,很快以其渊博的知识和雄辩的口才赢得了学子们的尊重,先后三次担任祭酒(学宫的祭祀官,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担任)。
和当时大部分思想家一样,荀况也对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产生了兴趣,并由此引发了他对名实之辩的思考。荀况的理论基础来自于孔丘的正名学说,也就是本书前面多次说到过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所谓正名,是要使得名与实相符,即君父要符合君父的规范,臣子要遵循臣子的准则。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政治伦理问题,但是到了荀况手里,便将正名作为语言逻辑学的一个命题提出来,用来对付名家和墨家的理论了。
荀况这样说道:“‘名’是用来指称‘实’的,上明贵贱,下辨同异。”意思是,名的作用对上是伦理的,对下是逻辑的。他认为,世间万物数不胜数,不能一一列举,所以统称为“物”,这就是“大共名”。大共名之下,还有小共名,如果要列举一部分事物,那就要用到“别名”,比如鸟兽就是一个比较大的别名。大别名之下还有小别名,小别名下还有更小的别名,直到不能再分为止。
荀况还认识到,一切名都是人造的,至于为什么要用这个名而不是用别的名,其实并无道理可讲。比如说,狗这种动物,如果当初不叫它狗,而叫它猫,那也没有任何问题。当然,如果一个名已经约定俗成地用于某一种事物,那就很难更改了,所以狗是狗,猫是猫,不能混淆。
以上述理论为基础,荀况对名家和墨家进行了批判。他指出,公孙龙之流的“白马非马”命题,实际上是用名称来扰乱事物,只要追本溯源,验证一下人们对名称的共同约定,把白马和马这两种别名的概念厘清,就没有什么好迷惑的了。至于杀盗贼并不是杀人,不过是用名称来扰乱名称,那就要分析一下为什么要有这种名称的原因,然后观察一下在现实生活中,哪一种道理行得通,问题也就解决了。
荀况还借题发挥说,之所以出现这些混乱,是由于当今天下没有“圣王”,人心无所维系。如果有了圣王,他就会用政治权威统一思想,引导人们走向正道,那就没有争辩的必要了。这自然是在贩卖他的儒家学说,但是不可否认,这也代表了生活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的人们对于结束战乱的渴望。
先秦儒家的三位重量级人物,前面已经介绍过两位,即孔丘和孟轲,荀况是第三位。
有意思的是,虽然同为儒家,荀况的思想几乎和孟轲针锋相对——孟轲最有名的观点是“性善论”,认为人性本善,只要加以充分发挥,就会形成仁、义、礼、智四端;而荀况则持“性恶论”,认为人的天性就是恶,必须依靠智慧和后天的学习,才能使人向善。
由此引发了一个问题:既然人性本恶,那么为什么还要宣扬道德呢?循着本性生活难道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吗?
荀况从两方面解答。首先他指出,人们要生活得更好,必须合作互助,形成社会组织。有了社会组织,必须要有行为准则,也就是所谓的“礼”。
荀况认识到,人是有欲望的。如果甲之所欲和乙之所欲不是同一物——比如说,有人喜欢征服别人,有人喜欢被征服——那就没有问题,可以和谐相处。或者说,人人所欲都不是稀缺之物,可以像空气一样自由呼吸,不用争夺,那也没有问题。又或者说人们可以孤立生活,互不相干,问题也会简单很多。可是世界并非如此,人们必须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为了在一起生活而不用每天争斗,那就必须对自己的欲望进行约束。礼的功能就是确定这种约束。有了外在的礼,才会有内在的道德,这是从功利的角度来解释人为什么要向善。
荀况还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非功利的角度来论证善的必要性。他认为,人之所以为人,不是因为能够直立行走而且无毛,而是因为“有辨”。禽兽虽然有父子却没有父子之情,畜牲虽然有雄雌却没有男女之别,就是因为无辨。
换句话说,动物有父子,有雄雌,这是自然。至于父子之情、男女之别,则是社会关系,是文明的体现。
后世有人这样认为,孟轲的性善论,代表了先秦儒家思想的左翼;荀况的性恶论,代表了先秦儒家思想的右翼。这种说法当然有些牵强,却形象地说明了二者之间的对立。事实上,荀况对于孟轲,是极其看不起的。
他曾经这样写道:“粗略地效法先王却不了解他们的纲领,一副志大才高、见多识广的样子,照搬古代的旧闻编造出新的学说,非常邪僻而不合礼法,晦涩而无法言说,闭塞而难以理解,却毫不脸红地说,‘这才是古代圣人的言论啊!’——这就是孟轲之流倡导的学问,世间那些愚昧的儒生跟着起哄,浑然不知他们的错误。”
性善论和性恶论的理论分歧不言而喻,在实践上又会产生何种区别?这也许是大多数人关心的问题。
简单地说,性善论往往导致人治,因为它将社会稳定的希望寄托在个人特别是领导者的品德上;性恶论一般导致法治,因为它认为人性一定要受到约束才有可能向善转变,国家要安定,社会要和谐,关键是人人守法,而不是期望出现什么包青天、康熙大帝这样的贤臣圣帝。
不难看出,荀况的学术主张,实际上已经滑向了法家。那个年代,实行法治最彻底的国家就是秦国。从《荀子》的记载中可以得知,荀况去过秦国,而且会见过秦昭王和范雎,就秦国的内政外交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荀况认为,秦国已经十分强大了,地理位置优越,百姓驯良,风俗简朴,下层官吏办事勤恳,上层官僚奉公守法,这都是由于推行了法治。但是秦国还有前进的余地。荀况理想中的政治是“王道”,其次是“霸道”。按照霸道的标准来说,秦国已经登峰造极,无可挑剔,但是离王道还有一定的距离。他劝秦国的当权者,武力的威力是有限的,使用武力一定要有节制,要回过头来重视文德,只有文治武功相结合,才能达到王道的理想境界。
在这里,荀况和孟轲的分歧又体现出来了。
孟轲也讲王道与霸道,他认为王道和霸道是完全对立的。荀况则认为,王道和霸道是一类东西,只不过王道比霸道更高一点、更彻底一点而已。
这种分歧也表现在他们对于齐桓公的评价上。
孟轲对于齐桓公是很轻视的,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仲尼的门人不提齐桓、晋文之事。为什么?因为齐桓公和晋文公都推行霸道,崇尚武力,和孔丘的政治主张格格不入。”
荀况则认为,齐桓公有天下大节。齐桓公任用管仲,大胆改革时弊,增强国家实力,提升军队素质,然后尊王攘夷,称霸难道不应该吗?
那么,从霸道到王道,需要如何完善呢?荀况指出,就是要“修礼”,包括文化、道德、意识形态等多方面齐头并进,达到“服人之心”的目的。可以这样说,霸道就是以力服人,王道就是以德服人。在荀况的思想里,以力服人是必要的手段,以德服人则是更高的追求。
荀况在齐国生活了很多年,后来由于有人在齐王面前说他的坏话,便离开齐国去了楚国。春申君对荀况很佩服,让他做了兰陵(今山东兰陵)县令,从此荀况便在兰陵定居下来,在那里开馆授徒,传播自己的学问。
荀况的弟子中,最有名的两位是李斯和韩非,这也是战国末期两个重量级的人物。关于他们的故事,本书很快会讲到。另外还有几位虽然不如李、韩二人出名,但也不是寻常之辈。
其中有一位张苍,师从荀况学习《左传》,秦国统一天下后,曾经担任秦朝御史,后来跟随刘邦打天下,汉文帝时期官至丞相。张苍的学生贾谊,是汉初着名文学家。
还有一位浮丘伯,是战国与秦汉之交有名的教育家,他的学生中有一位刘交,是刘邦的弟弟,在楚汉战争中立下过赫赫战功,汉朝建立后被封为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