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洛英突然顿住了脚步。
也许是真的喝醉了吧,恍惚间车水马龙的大街那纷纷的嘈杂之声尽数远去,悠扬的丝竹声中混入了些许澎湃的轰鸣声,像是海浪一遍遍敲击在海边的礁石上。
单调中满是宁静的意味。
像是被什么所牵引着,他缓缓弯下腰去,拾起路边小摊上的一只海螺,细细端详着:雪白的螺身上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色,精致华美的纹路一圈圈勾勒出它纤细的形状,尾端尖锐如刺,笔直地平伸着,像是少女头上别着的精致的簪子。
“哟兄台好眼力!这可是从北海长洲一段收来的海螺,它不像一般海螺那样圆圆胖胖的,生的精致小巧,瞧这天生的花纹多漂亮,一圈圈盘着绕着跟细丝掐出来的一样,更难得的是这海螺全身上下一点磕碰都没有,可白净了,送给心上人刚刚好!”摆摊的小贩一见冯洛英那“若有所思”的神情,顿时精神一振,忙展开浑身解数推销起来,可惜他口才也实在算不上好,才没夸几句嘴里就没词了,委实是没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本事,只得摸着头干笑。
所幸的是正陷入某种异常状态的冯洛英也压根没管他在说什么,如今他满脑子里都是单调而寂寞的海浪敲击声,那样的声音让他微微的有些心疼。
好吧,按这状况自己压根不是喝醉了,脑海深处仅存的一股清晰意识默默地抱怨着:居然又中邪了自己到底是有多厉害啊……
是夜,窗外树影斑驳,月色零落。
就着那盏昏黄凄凉的皮纸灯笼,冯洛英趴在桌上,端详着眼前那一只纤细的白色海螺,默默地发着愁。
话说一般的鬼怪不都习惯在夜间出没惑人心智的吗?那为何自己白天迷糊了一天到了晚上却反而清醒了,虽说今日自己轮休所以不用担心什么“渎职”被许翎那老头子训的问题,但是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自己会麻利地掏出钱袋把这玩意儿买下来啊?!
“听那小贩说,你是北海长洲那一带的海螺。”冯洛英无力地从口袋里翻出钱袋,欲哭无泪地数着袋底那仅剩的几两银子,“所以妖兄你不远千里跑到这南方重城济丰城来,总不至于仅仅是为了坑我十两银子吧。有什么事情想说就快说,这样拖着也不是个事,既浪费您的时间又浪费我的时间,何必呢?”
冯洛英自认为自己已经把话说的足够清楚,态度也极为诚恳,但无奈这海螺妖似乎完全没有搭理他的兴致,十足的沉默十足的内敛。
“好吧妖老大或许你只是暂时看上了我家房子所以想要小住几日?”冯洛英叹息“您尽管地住吧只要不要有事没事就来吵我就行,还有我明日还要巡城所以求您千万别再闹腾了,把您买下来我也就认了,但是‘十两银子‘这种一听上去就在坑人的价格我真心受不住,好歹也该还个价不是?不瞒您说我前几日才破财买了壶好酒,今日又在您身上砸了大把银子,我的钱袋马上就要空了,我还要吃饭啊。假设我明日里再中个邪那我的月俸就约莫要被扣个干净了,那样搞不好我就得流浪街头乞食维生,这样的未来很凄惨啊,所以麻烦妖老大您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小人必将感激不尽……”
拉拉杂杂一大堆,冯洛英心满意足地喘口气喝杯水,随手把灯笼一熄就闷头往床上一躺,四仰八叉地好不惬意。
一般来说就算脾气再好的鬼怪听到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废话后都会情不自禁地暴走,而冯洛英打得也正是这个主意。
自己身上护体的屏障唯有在受到攻击之后才会发生反应,而一旦这屏障有了反应那么一般的小鬼小妖大多都会死的很难看。
所以海螺妖你看我不顺眼就赶快动手啊,亏我还这么煞费苦心地给你点了一盏应景的灯笼,你看我现在躺在床上全身上下毫无防备这么好的时机你难道不心动?喂你到底在等什么你这个坑了我十两银子的混蛋!
………
月光透过窗楞洒在桌上,银色的清晖里,那只洁白的海螺像是沉睡在柔软细腻的浅沙里,等着谁将它轻轻拾起。
而此刻冯洛英已睡得沉了。
冯洛英开始怀疑自己那天是不是真的醉了。
原因很简单,自从他把那海螺买下来起他就再也没听到过什么海涛声啊拍击声啊这些奇怪的声音,那海螺在他家桌上摆了几天愣是什么状况都没有,看上去真是分外平凡分外正常。
他也试过一晚上点着那盏可用于引灵的皮纸灯笼,期待着能引诱某“过分耐心的”海螺妖上钩,但可惜除了引来一大堆连形体都没凝成就急哄哄地扑上来然后死的渣都不剩的小鬼小怪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面对此情景冯洛英着实有些忧愁。
倘若这海螺真的有问题,那么这问题就得尽快解决。但目前看来这海螺还是个颇有耐心的妖,一时半会儿也解决它不得,但若就这么放着也委实不是个办法,搞不好哪天自己一下疏于防备就被它搞死了。
倘若这海螺没问题……
那就只可能是自己喝多了脑袋糊了……
对于自认为自己酒量还不错的冯洛英来说,这种可能真是分外让人心伤。
他几乎都要忍不住再去酒楼大喝一趟以证自己酒量不曾退步,但几乎已经空掉了的钱袋硬生生地遏止住了他这个疯狂的念头。
日子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便是一个月的时光。
在此期间冯洛英跑遍济丰城大街小巷,但苏丹碧这次实在是消失的彻底,连一点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那黑夜里昏黄温暖的灯火,像是一场梦一般无声息地湮灭了。
那只洁白精致的海螺也一直未曾出现什么岔子,于是在某个普通的日子里冯洛英把它收了起来,彼时阳光正好,桃红柳绿,一派普通却祥和的辰光。
冯洛英暂时恢复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平静生活,除了偶尔在黑夜里听见的一些细碎呓语,一切都很正常。
就在他满以为日子就会继续这么平静下去的时候,有个小小的“意外”发生了。
那是春日里很普通的一个日子,他领着一帮弟兄很普通的进行着巡城的公务。
迎面有清致虚然的蓝袍道士飘然而至。
他身着一件蓝色夹杂白纹的朴素道袍,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道髻,手中握着把木质拂尘,背后背了柄轻盈纤长的宝剑。
乍眼望去,这道士无论打扮亦或容貌都似乎平实普通的很,但若细细观之,便觉其举手投足间,仿佛隐隐含着一种自然的韵律,颇有几分出尘之意。
冯洛英一开始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便把视线转了回来,但随即迅速察觉到有些不对,于是他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开始打量起这个道士。
蓝袍道士察觉到冯洛英探究的眼神,也从容地停下脚步,笑笑,向冯洛英轻轻颔首,“贫道明尘,见过这位居士。”
蓝袍道士这么大方从容地反应反而令冯洛英一愣,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明尘道长好。”
蓝袍道士摇头,“不敢妄称道长,居士叫贫道明尘就好。”
“呃……”照理来说冯洛英本该礼貌地继续寒暄下去,但面对道士愈发客气的态度,他一时真是无词了。本来吧,他也不是个能拽文的人,平素里只管随性称呼,方才一句“道长”极难得的正常称呼了。
面对冯洛英有些不礼貌的愣神,蓝袍道士只是极好脾气地又笑了笑,“居士若是无事,那贫道便先行告退了。”
“呃……嗯嗯。”冯洛英慌忙点点头,主动侧过身子让路。
蓝袍道士点点头,袍袖微扬,姿态从容飘逸,却在擦过冯洛英身侧时一个明显的僵硬。
“明尘……道长?”
从容温和的笑颜一瞬间化为焦虑紧张,蓝袍道士忽然一把抓住冯洛英的手臂,语气肃然,“居士,还请留步,贫道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