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洛英为何突然做下这等几乎可谓是不知死活的举动?
不仅苏丹碧想不明白,就连冲入阵中的冯洛英自己也没大想明白。
他只是……突然间想要做些什么而已……
尽管在心中无数次的告诉自己那些因觊觎他体内灵物而反噬死去的妖鬼皆是死有余辜,但那么多的生命在他眼前诅咒着,不甘而绝望地消散,仍是在他心中一笔一笔刻下了深刻的痕迹。
己身存在,本是理所应当,但在那些逝去的妖鬼眼里,反若罪责。
冯洛英不是烂好人,不是救世主,无法做到舍弃自身救他们,但他却依旧算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总是容易产生负罪感的,于是他一直以伤己性命者死有余辜这个理由来将这愈积愈深的负罪感强行压下,孰料这样不但不能减轻心头压力,反使之有加重之势。
直至今日,当亲眼目睹春殆素颜姐妹两对生的执念以及对彼此的不舍,这股深埋已久的负罪感,终于破土而出,疯狂地抽枝发芽。于是他选择拼力将她们带出那片黑暗。
但这不够,因为他终究是无法救下她们,于是当他看到苏丹碧书室里又一个为洞彻之阵所诱的人后,他一时……头脑发热,口吐狂言就冲了进来……
此次入阵,与上次大有不同。
只是一步踏入,便像是步入了另一个世界,书室平凡普通的景色尽数消泯,无数灿银色的字符漂浮悬挂在黑茫茫的虚空里,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诱惑力,诱人靠近,诱人沉迷。
冯洛英一个没忍住眼神略略在某个字符上停顿了片刻,便恍惚间有幅模糊的图画在眼前浮现,画面里一个魁梧的汉子正摇摇欲坠的走向赌坊,手里拎着一壶黄酒。
幸而这画面中显示的并不是他冯洛英本人的经历,冯洛英只是略微一个失神便反应了过来,急忙移开眼神,他开始四周寻找着早他一步入阵的那个醉汉。
方才还似乎隐约瞥见了他的影子,自己出言阻止估计他也没当回事,从现在情景来看,那醉汉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未来之书,彻底陷进阵里了。
就是不知道这阵法抽什么风把自己也拉进来了。
冯洛英有些发愁的揉揉脑袋,求助般的抬起手,看向手掌上那几道被蹭了又蹭至今未愈合还在流血的口子。
殷红的血液从伤痕处渐渐渗出,没有变色也没有泛光,看上去与常人一般无二,但这血液,却比他想象的还要有用很多。不久前,当他几乎在那个黑色的世界里窒息而死的时候,他又一次摸索到了那类似“墙”的屏障。
他没有再试图以暴力突破,因为从前两次的失败里他大概也能猜到凭他这凡人级别的蛮力,绝对是无法打破这屏障的。但在这危机时刻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于是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把自己的“血掌”往上面一盖……没想到这血液果然有着某种特殊的作用,自血液沾染之处起,原本不可逾越的屏障渐渐软化,最后竟在他面前破开一个可供一人猫腰钻过的口子,口子外景色正常且亲切,是某个熟悉的路口。
冯洛英就那么轻而易举地“钻”了出来,重新回到清晨他晕倒的地方,回头一眼望见某个书肆温暖的灯光,再忆起某顿约定的蹭饭,于是他便愉快且大度的忘记对某人袖手旁观的愤懑,屁颠颠地跑了回来。
这听上去似乎有些太过没面子,但其实冯洛英可谓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于他而言,苏丹碧确是朋友,但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苏丹碧恐怕是从来没真把自己当朋友过,他只是性格温和,不怎么习惯拒绝他人,所以表面上与自己交情甚笃罢了。倘若真是朋友,他上次怎么会突然把自己丢出去然后不告而别?
这想想的确是件令人分外抑郁的事,但若再考虑考虑自己与苏丹碧的实力差距,就能很清楚地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苏丹碧帮自己的忙而自己帮不上人家半点,而再好的友人间也当有得有失,若只是一昧仰仗求索,这友谊估计也持续不了多久。从相识之日至今,冯洛英掐指算来,自己的几次有求于人苏丹碧都未曾犹疑便坦然应允,行事虽有诸多留手却也称得上仁至义尽,委实是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但是,即使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些,冯洛英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不爽。
这不爽的结果,就是他爽快地把那株春殆素颜直接扔进苏丹碧的怀里,完全没给别人推脱的时间。顺带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他又一腔热血豪情万丈地冲进了洞彻之阵并声称要把这害人的玩意儿毁了。
不过,每当人冲动后冷静下来,对于自己先前的脑残举动,免不了是一番长吁短叹后悔不已的,冯洛英自然也不能免俗。
话说自己怎么就那么冲动呢?不就是刚从崩溃的世界里逃出来一时信心暴涨而已吗?怎么就愚蠢地认为自己能对付连苏丹碧那种高深莫测的非人类都不便出手的洞彻之阵了?
多想无益,冯洛英僵着脸忍着痛又把手掌上的口子撕开了些,保证自己一手滚滚的热血后咬牙切齿地顺着银色字符环绕出的小路往前走去,沿途,醉汉虚耗无趣的一生以一种断断续续的方式在他眼前掠过。
很是令人厌恶又感觉可悲的一生,无非是有个同为酒鬼的父亲,于是在长年的耳濡目染下也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无非是从小没有一个良好的教育,于是在一些狐朋狗友的撺掇下又染上了赌瘾;无非是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是挣扎生活在世界的最底层的他,愈发地粗俗可鄙。
染着酒瘾又染着赌瘾的他渐渐走上他父亲的老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年近三十的他潦倒贫困而又懒惰贪婪,终于在除夕这夜为洞彻之阵所诱,妄图洞悉明日盘口结果以大赢一把,从此便可尽情挥霍潇洒度日。
这样的人,倘若不改变的话,就算手头真的有了大把的钱,他也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去赌去挥霍,坐吃山空直至重新回到原本穷苦的日子,甚至因为胸中贪欲难填落入比以前还要凄惨的境地。
他们,在很多人眼里,不该被同情,不该被可怜,一切皆是他们自作自受,他们是社会该被舍弃的渣滓。
但是,他们现在还活着,活着便意味着他们有改变的可能,哪怕这可能达到了微乎其微的地步,也好过生命逝去后一切可能均被死亡斩断后的绝对黑暗。
因为失了刀,手头一时也没有可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冯洛英只得拔了刀鞘下来攥在手里,将其背侧略重的一面对向前方,随时准备着在发现人的第一时间一刀鞘拍过去把人拍晕后再迅速拖走。
至于要灭掉洞彻之阵这么高远的志向嘛……还是先放放好了。
眼前闪过的片段愈发急了起来,像是在争先恐后地吸引着谁的注意,冯洛英立刻警戒了起来,他猜测,这是要到醉汉所在的地方了。
果然,没走多久,眼前悬挂漂浮着的银色字符没有再像之前一样铺展出一条向前的通路,而是闪烁着刺眼的银光将某个模糊的人影团团围住,一幅幅图像飞快地掠过,牵扯着入阵之人的视线沉溺其中,欲使其永远地牵扯束缚在那段经历里,直至生命的彻底耗尽,化为洞彻之阵的养料。
冯洛英停止前进,闭上眼睛,甚至扯下衣襟一角,堵住耳朵。
纵使这些并不是他自己的一生经历,但这些图像在洞彻之阵的加持中依然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所以他不能看,不能听,甚至需要远远避开,这样才能确保自己不会为阵法所迷,困在这他永远到不了的未来里无声死去。
但是有条鲜活的生命即将要在眼前消失,身为巡城司吏的他有义务保护百姓,所以他不能退。
银色的字符旋转地更快了,阵中神志不清的醉汉像是看到了什么梦寐以求的好事一般发出惊喜的呼叫,跌跌撞撞又迫不及待的伸着手往前方虚无的黑暗里走去。
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冯洛英开始蓄力,然后凭着先前记忆中的方向奔跑,带伤的左手在粗糙的木质刀鞘上狠狠划过,为原本灰黑的刀鞘覆盖上一层淋漓的血色,血色盈然,在银色的字符的映衬下也透着些许冷淡的光芒。
利落的短发在风中飞扬,冯洛英如捕食中的豹子那样矫健的纵身跳起,血染的刀鞘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利的弧度后与闪着银光的字符猛然相撞!
只是短短一瞬间的静滞,而后,血色的光泽与璀璨的银芒一同轰然炸开!
耀眼至不可视的光芒里,冯洛英的身影如断线的风筝那般被远远抛开,而漂浮且飞速旋转着的字符也猛然停滞,然后像失去了所有力量那样迅速黯淡下来,无力地散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