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接触到缝隙的那一刻,蓦然有强大至不可抵御的吸引力顺着指尖传来,将崩塌的世界残片与冯洛英一同恶狠狠地强拽进那一片黑暗里。
几乎是在一瞬间,冯洛英就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周身的一切似乎都在扭曲,人像是被扔入了湍急的河水里,水流挤压,推搡,肆意地撕扯着一切落入它怀抱的物品,然后卷向不知名的远方。
在这样压抑的环境里,冯洛英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他努力地将手中憔悴的花儿护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抵挡住那些看不见的暗流,而另一只手平平地伸出,染着血液的手掌在无边的黑色里摸索着,期望着自己的血液能再一次激发出那股神奇的力量。
所幸冯洛英的运气一直以来都不算差,这次也不例外,在他眼前发黑全身发软快要支持不住的那一刻,摸索中的手掌似乎触摸到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
冯洛英狂喜,在尽力稳住了自己身体以后,他勉强运起仅存的一点力气,抡拳,向那“墙”砸去。
在拳与墙接触的那一刻,极其暗淡的光芒飞速掠过,一股大力硬生生地将还没开心多久的冯洛英弹了回去。
“卧槽,什么情况!”冯洛英错愕,再一次英勇地冲上前来一脚踹去。
然后他被弹的更远了……
骤然间大量的体力耗费,再加上这空间里强大的挤压力,冯洛英一时胸口上像是被压了块巨大的石头般死活没喘过气来。
眼前一阵发黑,没法稳住身体的冯洛英被那汹涌的暗流翻卷着带出长长的一段距离。
黑暗中不辨东西,那“墙”的所在早又淹没在暗涌里,消失无际。
放眼望去,无边的黑色里不时有漂浮着的世界残片极速掠过,在某种力量的吞噬下崩碎成萤火般微弱的光尘,散落,随后无声无息地湮灭。
狂喜的神色飞快地褪去,冯洛英停在原地,单手依旧死死地护住那两朵春殆素颜,重重地喘着粗气。
这样下去……貌似有点不妙啊……
街道的那头,有个蹒跚着的身影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小书店走来,爆竹声的空隙里,隐隐夹杂着些不堪的嘟囔声。
今日是除夕,再有半刻便是初春,是家家团圆的时刻,照理说本不应该有人独自出现在空旷的街道上。
苏丹碧微微皱起眉头,以他的目力,自然立刻分辨出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络腮胡子,额角一道刀疤,乱七八糟的棉絮缠了满身,看上去像是个家境平寒买不起过冬的袄子的穷苦人,面目倒也不算可憎,顶多是凶恶了点。但是,从他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的步子里明显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酒鬼。
大好的年夜里,宿醉不归的人委实少见的很,更何况这人虽步履蹒跚,但目标明确,实打实的是向小书肆来的。
一般的普通人,若是没有受到洞彻之阵的引诱,绝对是察觉不到这几乎隔离人世之外的小书肆的,所以基本上会来这里的,近来除了冯洛英,就只剩那些乱七八糟为未来所诱的人了。
他们为洞彻未来趋吉化凶而来,满满的贪欲与狂喜,却不知,在翻开书册的那一刻起,便已一脚踏入了死局。
苏丹碧神色略冷,眉间一点无奈一点厌烦。
转眼间,那个醉酒的男人已经走到了书室门前,他努力地睁开自己因为醉酒显得颇为模糊的双眼,打量着倚在门边的苏丹碧,也打量着门里面的情景。
“嗝,嗯,不会搞错了吧,嗝!这怎么是一家破不拉几的小书肆,嗝,诶,那什么未来,未来要怎样才能看到啊!”
醉汉打着嗝,费力睁开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脸色枯黄,态度却是一等一的嚣张跋扈,此时他还尚且收敛了下自己的语气,方才尚未走至门边的时候,他嘴里嘟囔着的,可是更为粗鄙不堪了。
“书肆吗……”没有回答酒鬼的问题,苏丹碧只是有些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句,说起来,这里虽被称为书肆,但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把这当书肆看过,就连苏丹碧自己也没有。
洞彻之阵,虽以入阵者生命为力量构建阵法,但其骨架凭依,乃是真真正正的古卷书册。因为书册,是一种可记载知识,传承精神思想的载体。若以特殊的方法引导排布,它还能承载起更多的东西。
例如……指引未来的力量……
他因为某个约定必须守在此阵之旁,并且只能旁观,无权阻止。虽然于他而言,此处不过是个玩弄人心剥夺性命的法阵,但对于不明此中奥妙又见此地书卷堆叠的别人而言,第一想到的,也只能是书肆二字了。
“诶诶诶,你谁啊怎么不回答我!还有,堵这干啥呢,让让让!”见苏丹碧迟迟不答应,早就酒精上脑的醉汉也没多想,按往日脾气一般一把搡了过去,试图把眼前这个碍眼的人从门边推开,免得阻了他的路。
孰料一推之下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型男子居然纹丝未动,就连面上那股淡淡的一看上去就讨人厌的神色也没动,反倒是醉汉自己一个踉跄。
“妈了个逼的,我他妈果然是喝多了,手脚都……嗝,软了。”一个没忍住,满口的脏话又冒了出来,醉汉晃晃头醒醒脑子,也懒得去管苏丹碧,一边嘟囔着一边扒着门试图往里进,“哈,盘口刚刚下了注,新年这一手玩的可算是大了,嗝,老子马上可以看到未来,到时候胜负还不在话下?嗝……赢他妈一大把老子就能娶个婆娘回来了!”
“阁下,”苏丹碧不进不退,罕见的是个微带拦阻的动作,“还请想清楚,洞彻之阵虽然的确能让入阵之人洞彻己身未来,但却需要以入阵者生命为代价。”
“怕甚,老子这条烂命,死了就死了,”醉汉不耐烦地摆手,“再说老子他妈也不贪心,就看看明天盘口结果,撑死了也就损几年寿,那玩意儿都他妈是虚的,就钱啊酒啊才是最实在的!”
“倘若踏入阵中,此间生死,便是难由阁下掌控了。”清越的声音里混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话甫一出口,苏丹碧心中微怔:
无权拦阻的自己,此时又何必开口?
果然,是心境不稳的原因吗?
想到这里他一时有些意兴阑珊,身子微微往旁边侧了侧。
显然,苏丹碧难得的劝阻在洞彻未来的强大诱惑下完全没什么说服力,相反的还颇让人心生厌烦,完全失去了的耐心醉汉也懒得再跟他搭话,一看苏丹碧没继续拦着便骂骂咧咧的往书室里面挤去,迫不及待地就要扎入那一大堆书架中。
“终究是……无可奈何吗……”一手撑起额角,苏丹碧轻叹,也不再去管那快踏入阵中的醉汉,而是缓缓走至桌边,看着满桌丰盛却冰冷了的菜肴,袍袖微扬。
除夕之夜已尽,邀约之人既然未至,那么这些酒菜,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横掌,一手就要从上拂过。
“喂喂喂苏老妖你这是要干什么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打算请我了!”爆竹声中,武官不客气却充满活力的声音从门外遥遥传来,微微显得有些不大真实。
手掌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中,青衣男子神色有片刻的怔然。
“拜托除夕还没过你就忙着收桌子,就这么不待见我吗,诶等等,话说我刚刚怎么看到有个人影闪进书架丛里了,大过年的苏老妖你这还挺热闹?!”只是片刻的时间那声音便仿佛近在耳边,满身狼狈却依旧活蹦乱跳的年轻武官大踏步入门,尚淌着血的右手紧紧地抓着一株并蒂而开却快要枯萎了的花儿。
苏丹碧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伸出的手只是顿了顿便继续在满桌酒菜上轻悄拂过,一瞬间那些已经完全冰冷了的菜肴立刻腾腾地冒起热气,那扑鼻而来的饭菜香气让可谓是饿了整整一天的冯洛英忍不住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算你识相。”冯洛英赞了一声,一扬手丝毫不客气地把那株好不容易带回来的春殆素颜往苏丹碧怀里一丢,神色坦然毫无芥蒂,就连声音也是干干脆脆的,“然后,苏老妖,不管你立场如何,想办法救救她们。”
“我……”
“再然后嘛……”干脆利落地打断某人明显是要推脱的话语,冯洛英瞥了眼面前的那一大堆书架,染着血的手凌利地比了个“杀”的手势,他抽出失了刀的刀鞘,握在手里,眉峰微挑,嘴角笑容张扬而豪气,仿佛初上战场的那般热且无畏,“既然世界崩溃这种大事我都死不了,那我就去干掉那个害人不浅的洞彻之阵!”
“你,阁下方才说了什么?”苏丹碧一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喂别再把酒菜撤了啊,我马上就能完事的!”冯洛英大笑,还未等苏丹碧反应过来,一个猛冲也冲进了那堆书架里。
阵法的力量即刻启动,在力量的干扰下冯洛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透着某种奇怪的热烈,“喂那个死酒鬼,没错就是你,看什么看快点给我死出来,不然我就开揍了啊!诶你居然不停下当我是死的吗,快点给我滚出来哪凉快就待哪去!”
苏丹碧猛地转身,动作之急直接带翻了脚边的黄梨木椅子,他看都没看一眼抬手就飞快结印,碧绿色的光芒如水波一般从他掌心荡漾而开,在他指尖凝成一团碧绿的小球,他弹指,丝丝光缕如抽丝般从他指尖的小球上剥离开来,在空中编织成一张密集的罗网,铺天盖地地向那一堆书架罩去。
“冯洛英,你想干什么,快点出来!”以指为笔灵力为墨,勾勒出能调动力量的印记,苏丹碧罕见的面色肃然,语态严肃中透着一丝焦急,“就凭你体内的祈生之灵,还没本事去碰这洞彻之阵!”
罗网在触及书架的那一刻,一贯平静的书室里忽然仿佛有狂风大作!原本简单摆在书架上的书本本本悬空而起,纸页纷飞,誊于书页上的墨字亦奇异地泛起银色的光泽,脱离纸张张牙舞爪的在书册上飞舞,将苏丹碧施术凝成的碧色罗网硬生生弹了回去!
拂袖,侧身,反弹回来的罗网重新凝结成小球擦过苏丹碧的袖子直向书肆门口冲去,苏丹碧眼神一凝伸指微勾,将将要冲破结界飞出木门的光球停了下来,不甘不愿地飞回苏丹碧指尖。
书页墨字舞的更疾了,璀璨的银芒完全将洞彻之阵与外界隔离开来,苏丹碧甚至都无法判断,刚才他说的那句话冯洛英有没有听见。
光球没入指尖,苏丹碧神色怔然地看着眼前被银光包裹了的书架丛,眼底真真切切地多了几丝苦涩。
力量已是衰减至此啊……
低头,看向满桌热气腾腾的菜肴以及怀里那株被强塞过来的春殆素颜,苏丹碧先是茫然,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蓦然苦笑。
方才才发觉的,那鲜血中隐含的气息,怎么……只是转眼便……忘了呢?
他人视尔为友,尔却于他人生死之际,袖手旁观?
只是啊,冯洛英,你究竟是为何,突然干冒生死之险,入阵破阵?又究竟是为何,在得知我的作为后,依旧不生愤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