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倜目光随着尚未明的身形打转,见他渐已心余力拙,心中的焦急,甚至还在尚未明自己之上。
日已西斜,熊倜一低头,阳光自剑脊反射到他的剑上。
他一咬牙,暗忖:“说不得只有如此了。”真气猛提,瘦削的身躯,冲天而上,微一转折,剑光如虹,向武当道士所布的剑阵降下。
他极为小心地选择了一个最适当的位置,一剑刺下,“咣当”一声,一个蓝袍道人掌中的剑,已经被他削断了。
借着双剑相交时的那一份力量,他朝向左上方又拔起了寸许,长剑再一下掠,又是一柄剑断,他又借着这一击之力,升起尺许。
武当道人的剑阵本是由左而右地在转动着,阵法的运转,快得惊人。
熊倜却是由右而左,朝相反的方向迎了上去,以极巧妙的剑招,瞬息之间,便有十数个蓝袍道人掌中的剑,已被削断。
剑阵因此而显出零乱,终于停住了,不再继续转动。
每一个人见了熊倜这惊世骇俗的武功,都惊异得甚至脱口赞起好来,就连天阴教里的豪士,也都被这种神奇的武功所目眩了。
熊倜再次一飞冲天,双脚互扣,巧妙地右身躯微微下沉,换了一口气,右臂猛张,身形再一转折掠下,“漫天星斗”,剑光如点银星,滚向剑圈里的天阴教下的道士。
他竟不考虑地运用他所知道的最毒辣的招式,耳中听到两声惨呼,他望都没有再望一眼,“云如山涌”,剑身微变方向,铿然一声长鸣,龚天杰掌中百炼精钢打就的吴钩剑,已被削断。
接着,他觉得眼前剑光流动,根本无法知道熊倜的剑,究竟是朝哪一个方向刺来。
猛地朝地上一滚,吴钩剑龚天杰再也不顾身份,但纵然他这么努力地企望能够避开此招,右腿上仍然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倒在地下,失口而呼。玉观音夫妇连心,忙飞掠过来,探查伤势。
熊倜第一次使用这么毒辣的方法,这一击之后,毫不停留,剑光一敛,看见剑下那张带着惊惧的面孔,却是粉面苏秦王智逑的,想起从前的那一丝“情分”,剑尖一软,自他脸旁滑开。
熊倜再一纵身,看到黑煞魔掌面寒如水,正向他掠来。
他本不愿在此缠战,身随剑走,剑动如风,斜斜一剑,“北斗移辰”,削向连掌迅速的焦异行。
等到焦异行撤掌回身、错步自保的时候,他疾伸左手,一把拉住尚未明,低喝道:“快走。”身随声动,施展开“潜形遁影”的身法,左手用力拉着尚未明,晃眼而没。
在极短的一刹那间,熊倜以无比的速度和身法,用“苍穹十三式”里最精妙的招式,极快地自许多高手中,拉出尚未明。
在焦异行忆起他该追赶以前,熊倜和尚未明已消失在群山里。
群山依旧,流水如故,除了地上,平添了几摊血迹之外,一切都毫无变化。
夏芸以过人的机智,骗过了骄狂自大的苍玄、苍荆,逃出武当山。
她内伤尚未痊愈,胸腹之间一阵阵地觉得无比的疼痛。
四野虫声啾然,松涛被山风吹得簌然发出一种呜咽般的声音,一阵风吹来,夏芸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心里觉得有些害怕。
好不容易,逃到山下,经过这一番勉强的奔驰,胸口疼得更是难受,夜露沾到衣上,她觉得有些冷,腹中空空,又觉得有些饿。
但是此地荒野寂然,哪里找得到任何一种她所需要的东西?她只得又勉强地挣扎着朝前面走,希望能找到一个山脚下住的好心人家。
头也开始一阵阵地晕起来,她几乎再也支持不住。
猛一抬头,忽然看到前面居然有灯光,这一丝新生的希望,立刻使她增加不少力气,居然施展开轻功,朝前面掠去。
远远地就听到那间有灯光的小屋里,发出一阵阵推动石磨的声音,原来那是间山路边的豆浆店,专门做清晨上山的香客的生意的。
又饥又寒又渴的夏芸,想到滚热的豆浆被喝进嘴里的那种舒适的感觉,精神更是大振,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磨豆浆的是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子,白发蟠然,身体虽然还很硬朗,但是再也掩饰不住岁月的消逝所带给他的苍老了。
还有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老婆,正脚步蹒跚地在帮着忙。
为着生活,这一对本应休养的老年人,仍辛苦地在做着工,忍受着深夜的寒露和清晨的晓风,所求的只是一日的温饱而已,生命中许多美好的事,在他们仅仅是一个梦而已。
夏芸心中恻然,悄悄地走了上去。那老头子抬头看到一个头发蓬松、衣履不整的妙龄少女,深夜突然在他面前出现,吓得惊呼了出来。
夏芸连忙说:“老爷子不要怕,我只是来讨碗豆浆喝的。”
她温柔的声调语气平静了那老头子的惊惧,他惊疑地望着夏芸。
老太婆也蹒跚地走了过来,灯光下看到夏芸气喘吁吁,脸色也苍白得可怕,忙道:“姑娘,你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老年人永远有一份慈善的心肠,也许他是在为自己将要逝去的生命,作一首美丽的挽歌吧。
夏芸编了个并不十分动听的谎言,在这两个好心的老年人家里住了五天,身上所受的伤,经过熊倜真气的治疗,又休养了这么多天,渐渐已完全痊愈了,精神也大为松焕。
武当山上发生的事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熊倜和尚未明两人从这小屋前走过,谁也没有朝里看一眼。
这就是造化的捉弄人。
五天之后,夏芸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两个好心的老年人,在囊空如洗、无以为报的情况之下,她解下了颈子上的金链子。
于是她开始感到一种空前的恐惧,在人们囊空如洗时所产生的那种恐惧的感觉,有时几乎和死一样强烈。
夏芸一面走,一面盘算她该走的方向。
忽然,远处有蹄声传来,她远远看到过来的两匹马。
那两匹马走得很慢,又走近了一点,夏芸看到马上坐的是一男一女,身上穿得花团锦绣。
马上那女的一路指点着和那男的说笑,不时还伸出手去搭那男的肩头,显得甚是亲热。
夏芸见了不禁一阵心酸,想起自己和熊倜马上邀游,并肩驰骋的情况,历历如在眼前,但此刻自己却是孤零零的。
她在路中央踽踽独行,马上的一男一女,都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她。
她低着头,等到那两匹马慢慢走到自己身侧,突地双手疾伸,在那两匹马身上点了两下。
那两匹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动也不动。
马上的两人,仍然端坐在马鞍上,像是钉在上面,神色虽然微微露出惊愕的表情,但仍是从容的,仿佛夏芸这种中原武林罕见的制马手法,并未引起他们太大的惊异。
若然夏芸稍为具有一些江湖上的历练,她立刻便可以知道此两人必非常人,须知以孤峰一剑那样的声名地位,尚且对她的制马手法大表惊异,那么这两人岂非又比孤峰一剑高了一筹。
马上的男女微一错愕之后,相视一笑,似乎觉得很有趣。
那女的笑得又俏又娇,夏芸暗忖:“这女的好美。”自顾自己褴褛的外表,不禁有些自卑的感觉。她向来自许美貌,这种感觉在她心中,尚是第一次发生,当然,她衣衫的不整,也是使她生出这种对她而言是新奇的感觉的主要原因。
她微一迟疑,猛想起她拦住他们的目的,是想抢劫他们,脸不觉有些红,想说出自己的目的,想来想去,却不知道该如何搭词。
马上的男女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这眼光中包含的大多是嘲弄的意味,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这种意味已很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于是素性骄傲的夏芸,开始生气,而生气又使她忘记了自己对人家的存心是极端不正的,竟然毫不考虑地说出了自己的企图。
“你们——”她瞬即想起了另两个更适于此时情况的字,立刻改口道,“朋友——”
但是下面的话她依然不知该怎么说。
心一横,她索性开门见山,道:“把身上的银子分一半出来,姑娘要用。”
马上的男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男的目中嘲弄的意味,变得更浓了些,忍住笑道:“大王——”
“大王”这两个字一出口,旁边那女子笑得如百合初放。
这种笑声和这种称呼,使得夏芸的脸更红得好像熟透了的苹果。
“大王敢情是要银子,我身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银子,怎么办呢?”那男的极力忍住嘲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夏芸暗忖:“他们大概不知道我身怀武功,是以才会有这种表情。”
“你们不要笑,要知道姑娘不是跟你们开玩笑的,你们不拿出来,我——”
夏芸自以为非常得体地说了这几句话以后,身形突然蹿了起来。
她武功不弱,这一蹿少说也有一丈五六,在武林中已可算是难见的身手,然后身形飘飘落了下来,依然站在原地。
她以为她所露的这一手上乘轻功,一定可以震住这两个男女。
哪知道那男的突然仰天长笑,笑声清朗高亢,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夏芸虽然对江湖门槛一无所知,但听了这男的笑声,心中也大吃一惊,知道这男子的内功,必定在自己之上。
她不禁连连叫苦,暗忖:“我真倒霉,一出手便碰到这种人。”
但是事已至此,她骑虎难下,站在那里,脸上已有窘急的神色,本来已经红着的脸,现在红得更厉害了。
长笑顿住,那男的突然面孔一板,道:“你真的想拦路劫财?”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就凭你身上的那点武功,和这点从关外马贼那里学来的偷马手法,就想拦路劫财,只怕还差得远哩!”
夏芸道:“你试试看。”
那男的又长笑道:“好,好,我知道你一定不服气,这样好了,你从一数到三,我们还不能让你躺下,就将身上的银子全部送给你。”随手将挂在马鞍上的包袱解下,打开来,突见光华耀目,包袱里竟然全是价值不菲的珍宝。
那男的非但衣着华贵,人也潇洒英俊得很,随手将那包袱朝地上一丢,真像将这些珠宝,看成一文不值似的。
夏芸虽然也是出身豪富,但见了这人的态度,也有些吃惊。
却听那华服男子道:“你开始数吧。”
夏芸嘴一嘟,暗忖:“你是什么东西,我就不相信数到三时,你就能怎么样对我。”
“一。”夏芸开口叫道,身形一掠,双掌抢出,向马上的男子攻去。
那男子又是一声长笑,手中马鞭飞出,像一条飞舞着的灵蛇似的,鞭梢微抖点,点向夏芸“肩井”“肩贞”“玄关”“太白”四处大穴。
夏芸一惊,口中喊出“二”。
双腿一蹬,身躯一扭,努力地避开了这凌厉的一招。
她口中才想喊出“三”,哪知鞭梢如跗骨之疽,又跟了上来。
她再向左一扭,哪知肋下突然一麻,一件暗器无声无息地击在肋下的“将台”穴,像是早就在那里等着,而她自己却像将身子送上被击似的,口中的“三”尚未及喊出,身子已经倒下了。
那女子似乎心肠很软,柔声向那华服男子道:“你去将这姑娘的穴道解开吧,我方才出手重了些,不要伤着了人家。”
男的道:“你的脾气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以前不是动不动就要杀人吗?”
“死鬼。”那女的娇笑着骂着,心情像是高兴已极。
华服男子也未见如何作势,身形飘然自马鞍上飞起,衣袂微荡,笑声未绝,落在夏芸身旁,极快地在她身上拍了一掌。
夏芸甚至还没有感觉到他这一掌,但是她体内真气又猛然恢复了正常的运行,手一动,穴道已经被人家解开了。
她双肘一支地,跳了起来,站直身子,却见那男的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她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受那么多委屈,而且人家双双对对,自己却是形单影孤,感怀身世,不禁悲从中来,竟放声哭了起来。
她本是不懂世事、倔强任性的女孩子,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丝毫不会做作,也一点不避忌任何事。
那男的见她突然哭了起来,倒真的觉得有些意外和惊措了。
他暗忖:“这个小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想到自己的太太,也是这种说笑就笑、说哭就哭的性子,心中不觉对夏芸起了好感。
马上的少女见夏芸哭了起来,心中也泛起同情的感觉,忘却了夏芸方才想拦路劫财的行为。
原来这马上的少女最近解开了心上的死结,对世事看得都是那么乐观,对世上的人们也起了很大的同情心。
于是她也飘身下了马,眼前微花,她已站在夏芸的身侧,身法的曼妙,速度的惊人,更是令人不期然而觉得神妙。
“小姑娘,你有什么难受的事,只管对我讲好了。”她抚着夏芸的肩,柔声说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忙。”
她不仅语意善良,说话的声音,更是那么甜蜜、俏娇。
但是夏芸是倔强而好胜的,人家越是对她表示怜悯,她越是觉得难受,肩头一摇,摇开了那女子的手,恨声道:“不要你管。”
她这种毫不领情的口吻,不但没有激怒那女子,反而引起那女子的同情。
“这个小女子一定有很大的委屈,但是她一定也是个倔强的女子,心中有痛苦,却不愿意告诉人家知道。”马上的女子叹气着忖道,“唉,她这种脾气,倒真是和我有些相像。”
原来这少女也是这种个性,是以她对夏芸除了同情之外,还有一层深深的了解。
“小姑娘,你听我说。”那女子以更温柔的语声道,“无论有什么事,你都告诉我好了,我替你做主出气。”
她说得那么武断,仿佛真的将天下人都没有放在心里。
但是夏芸仍然抱着头哭着,没有回答这女子好心的询问。
路的那一头,突然蹄声杳乱。
晃眼,飞快地奔过来几匹健马,马蹄翻飞,带起一片尘土。
马上是四个穿蓝袍的道人,看到路上有两女一男站着,其中有一个少女像是在哭,不禁都觉得诧异得很。
夏芸听到马蹄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其中有一个道人正好回过头来,和夏芸的目光碰个正着。
他心中一动,突然高喝道:“停下来。”
其余的三匹马便一齐勒住马缰,飞奔着的马骤然停下,前蹄扬起,嘶然长鸣,但是马上的道人各个身手了得,双腿紧紧地夹着马鞍,一点也没有慌张失措的样子。
其中一人“咦”了一声,两眼盯在那两匹被夏芸制住的马上。
那一个看来气度最从容,丰神最冲夷的道人,眼光却是瞪在夏芸脸上。
那华服女子冷冷哼了一声,暗忖:“这个道士两只眼睛看起人来贼兮兮的,一定不是好人,我真想教训教训他……”
念头尚未转过,却见那道人翻身跳下马来,身手的矫健,迥异凡俗。
那华服男子见了这四道人的装束,和他们背上斜挂着的带着杏黄色穗子的长剑,眉头一皱,暗忖:“武当派的。”
那道人果然就是武当派的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武当掌教关山门的弟子,初下武当步入江湖的飞鹤道人。
飞鹤子看到夏芸,心中一动,暗忖:“这女子不就是那自藏经阁逃出的少女吗?”马缰一勒,道,“叫她转告熊倜最好。”
原来熊倜、尚未明乘隙遁去,天阴教主也随即下山。
临行时,他们还再三道歉。飞鹤子想着:“这些天阴教徒,倒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坏。”
哪知当天晚上,一向静寂安详的武当山,突然发现了数十条夜行人的影子。
这是数十年来,被武林中尊为圣地的武当山,所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那数十条人影,身法都迅速得很,像是武林中的能手。
武当派数十年来,被武林视为泰山北斗,当然不会想到此番有人敢来武当山侵犯,更没有想到会聚集这么多武林高手。
但是武当道人毕竟各个都是训练有素,有些武功虽不甚高,但对道家的“九宫八卦剑阵”,都配合得非常纯熟。
这种严密配合的剑阵,此时发挥了最大的威力,来犯武当山的数十高手,一时也不能将这种道家无上的剑阵破去。
飞鹤子剑影翻飞,突然瞥见这些夜行人其中数人的面容,心中大怒:“原来这些人都是天阴教徒。”唰唰数剑,手底更不容情。
武当掌教妙一真人,武功深湛,甚至还在江湖中的传说之上。
此时他动了真怒,持剑却敌。
一场大战,天阴教徒虽然伤之不少,但武当派的弟子亦是大有亏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