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沙苑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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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晚上,宝根在办公室橘黄色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用报纸包裹着的东西,一层层发黄的报纸被剥开,最终暴露在宝根眼前的是厚厚的一摞日记本。他仔细数了一下,共十三本,有一本是最新放进去的。这十三本日记本有塑料皮的,也有硬纸皮的,有小一点版本的,也有大一点版本的,有薄一点的,也有厚一点的。十三本日记本的第一页上都写着“宋大成”三个字,有的日记本里只写了一年的日记,有的写了两三年的日记,年份越往前的,笔迹越模糊。圆珠笔的字迹还较为清晰点,蓝色墨水写的字迹就有点模糊,但仔细看看还是能辨认清楚的。他把十三本日记本大概翻开看了看,最早的是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写的,最近的是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写的。宋大成的字写得苍劲有力,没有狂草的字,也没有一笔一画的工笔正楷字,从头到尾都是行书,笔画规范,结构恰当,即使字迹有点模糊的,也一点都不难辨认。

宝根怀着对英雄崇敬的心情,按照年代一页一页翻看起来,由于日记内容太多,他没有一页一页细细看,而是对那些特别重要、自己又很感兴趣的章节,特意细细看了一遍。

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三日

下午从沙南大队办事回来,我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杨家大队南边沙丘里的小路上,忽然听见有小孩的哭声。这个时候了,风沙又大,天气又冷,怎么还会有小孩子在这里?这孩子八成是迷路了,要不就是与家人走失了。

寻着孩子的哭声找去,我发现路边躺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孩在哇哇大哭,女孩子的身边放着一件青色衣裤,青色衣物上还放着一个巴掌大的用牛皮纸包着的野菜团和一把扶子面。我知道,在这闹饥荒的年代,能吃到一点野菜团和一把麸子面已经很不容易了。看着沙地上面容清瘦、脸色苍白的小女孩,我猜想一定是大人怕养不活这孩子,故意丢弃她的,也有可能孩子的父母还没有走远。我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就将她抱起,楼在怀里,在原地等着她的父母来认领。可是等了大半天也没有人来。这时天色开始暗了下来,狂风裹着黄沙漫天横飞,我几乎都睁不开双眼了。心想,自己必须赶紧赶路,不然天黑之前回不到派出所了。

我一手抱着孩子,把孩子的衣物和吃的东西放在自行车布袋里,一手推着自行车,迎着扑面而来的黄沙艰难地朝公社派出所赶。回到派出所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我用开水泡着麸子面给孩子喂,孩子可能是俄坏了,张开小嘴巴吃下半杯子扶子面糊糊。我把孩子放在床上,发现孩子像睡着了一样,一摸孩子额头,烫手。我意识到孩子是发烧感冒了,赶紧抱到隔壁卫生院,医生给孩子量了体温,烧到40度,就赶紧给孩子打了一针,开了几样西药。我把孩子抱回自己的宿舍,楼着孩子睡了一夜。

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五日

都过去几天了,也不见孩子的家人来找孩子。这些天派出所工作很忙,有一些地方群众为了糊口填肚子,为争抢一点野菜闹起纠纷,我白天要下几个大队调查实情,维护农村正常的生活秋序。为了不耽误工作,我想还是把孩子送到县城的家,让母亲先抚养这孩子。

说实在的,城里的家里这些天日子也不比农村好过多少,母亲所在的厂子也很困难,她经常吃不饱肚子,俄得头昏眼花,再让她照看这么小的孩子,我怕她身体吃不消。可是,我也实在没办法照顾这个小孩子,一个大男人家,笨手笨脚的,根本就不是照顾小孩子的人。哎,要是自己能说个媳妇成个家就好了!不说了,还是革命工作重要,我要发扬在部队养成的军人吃苦耐劳的作风,再苦再累也要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看到我送来的小女孩,母亲问清了缘由,只好不去上班了,专心在家抚养这个女孩子。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五日

明天我要进县城开会,今天早上,我去派出所门口的街道上给小焕英(我给小女孩起的名字,意思是希望她能焕发精神,将来成为革命英才)买些红薯,顺便给她带回去。我知道这孩子就爱吃沙地里长的红薯,又甜又面。这孩子长得怪让人心疼的,嘴也乖,一开始见了我还躲着,现在跟我有感情了,见了我,就叫爸爸,叫得我心里软软的。几天不见,我就想她。

前些日子,我在公社门口买过一个社员的红薯,确实好吃。我走出派出所,看到这个社员的牲口车子正好在派出所门口,车上装满了刚挖出土的又光又红的红薯,我过去就想买上几斤。在卖红薯社员的旁边,我吃惊地看到一个比焕英大一点儿的小女孩,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觉她长得很像焕英。我问卖红薯的社员,这小女孩是谁家的孩子,他说她不是他的孩子,孩子的大人刚走开。我没有再问,买了红薯就进了派出所。

记得这个卖红薯的社员说过,他是杨家大队的。这下我就断定,我检的焕英有可能就是杨家大队的,那个跟焕英长得很像的小女孩很可能就是她的姐姐了。

怎么办?把小焕英送回到她的亲生父母身边?我又实在舍不得,想起这一年来自己和母亲受尽艰辛,硬是把小焕英从病魔的手里夺了回来,把她抚养成一个活波可爱、乖巧懂事的孩子,要把这孩子送回给她亲生父母,就好像用刀子割我的心头肉。再说了,一年来这小孩日夜守在我母亲身边,已经跟我母亲有了感情,我母亲更是疼爱得要命,肯定舍不得让小焕英离开她。可是,要是不送回去,丢了孩子的人家不是很着急、很痛苦吗?我在心里无数次问自己:是送还是不送?我想,作为一名受党和******思想培养多年的革命战士和人民警察,应该有替广大的劳苦大众利益着想的革命精神,不能只顾自己快乐,而不顾别人的痛苦,一定要替别人着想。想起丢孩子人家的痛苦和煎熬,我还是决定继续打听焕英的亲生父母,忍痛割爱也要把小焕英送到她的亲生父母身边,让她重新回到她亲生父母的怀抱!

一九六四年二月二十三日

今天,到杨家大队处理一起群众偷生产队保管室口粮的案子。经过现场勘查和询问生产队几个干部,最终把贼喊捉贼的保管员查了出来。保管员家里孩子多,上头还有六十多岁的父母,开春后粮食不够吃,就从保管室给家里偷走一口袋玉米,后来又怕生产队长追究他的责任,就搞了个保管室被贼偷的假现场,结果我们在他家里找到了那一口袋粮食。案子用不了半天就破了,鉴于这个保管员人还老实,家里确实困难,我只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随后生产队长也把保管员换了。

生产队长安排我在群众家里吃午饭。在吃午饭的时候,我特意问了这家的大哥大嫂,队里前年有没有谁家丢失过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子。大嫂告诉我没听说过谁家丢了孩子,只听说过东霞姐家的春草前年秋天得了重病死了,那娃娃也就不到两岁。

吃过饭后,我按照大嫂说的位置,推着自行车故意从那个叫东霞的女人家门口来回走过,在她家门口看到两个女孩子在玩耍,其中一个就是去年冬天在公社门口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年龄稍大的那个女孩子脸上有点消瘦,显得脸长,而小一点的那个几乎和焕英长得一模一样。我走上前问那个小一点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她妈妈和爸爸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她叫春花,她妈妈叫东霞,她爹叫天祥,还说她妈在家里给她纳鞋底,她爹到河滩里给生产队修渠去了。我问她是不是有个小妹妹,小女孩摇了摇头说不知道。那个大一点儿的女孩子抢着说,她还有一个妹妹叫春草,听她妈妈说春草妹妹病死了,理在了南边的沙窝窝里了。我问那个大一点儿的女孩叫什么,她说她叫春叶,九岁了。

我把车子口袋里给焕英买的几颗水果糖拿出来,给了春花三颗,给了春叶两颗。看来两个女孩子都没有吃过水果糖,都不知怎样剥糖纸。我拿起一颗糖,教她们怎样剥开外面的糖纸,然后把剥开的一颗水果糖送到春花嘴里,问她甜不甜,春花露出可爱的笑脸说:“甜!”

离开两个小女孩,我心里有点难受。我已经猜得出焕英的母亲为啥抛弃了自己的小女儿——在前年那个闹饥荒的年份,她肯定是无能为力把她的小女儿救活和养活,实在没办法,才把孩子扔在沙窝窝里。在她的心里,她的小女儿已经死了。如果她真的不想再见到那个被她抛弃的女儿了,我还有必要把焕英送还给她吗?

在回派出所的路上我想了一路,最后决定不把焕英还回去了。我在心里对东霞一家人说:焕英在我这里,你们就放心吧。我一定要替你们把孩子抚养成人,把她当我的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有你们的孩子在我这里,我和你们家就有了一种缘分。只要我还在沙苑镇工作,我就会暗中帮助你们一家人。只有这样,才能弥补我心里那点夺人至亲、夺人之爱的愧疚感。

一九六五年五月十三日

刚过了二十五岁生日,就有好心的大嫂给我介绍对象。从部队回来这四年里,自己只顾在派出所拼命干好工作,很少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父亲因病去世后,我就和母亲相依为命。也可能是母亲一个人在城里太寂寞,我一工作,母亲就催我赶紧找对象,那时自己才二十一岁,觉得还年轻,心里也不太着急。熬过了一年后,就检到了焕英。有了焕英,母亲好像有了依靠和欢乐,就像对待亲孙女一样疼着焕英,也就忘了催我找对象的事。

二十五岁也算晚婚的年龄了,自己这几年对派出所的工作也熟悉了,工作基本稳定了下来,也应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公社妇联主任跟我说,她的一位侄女师范学校毕业后刚分到沙苑公社附近的农村学校教学,今年二十二岁了,根红苗正,人品又好,长得也漂亮。我们就在上周六见面T。见面后,我和这姑娘谈得很好,双方都很满意。妇联主任高兴地说,要是双方没啥意见的话,就等着吃我们的喜糖。我心里也很高兴,总算要结束自己的单身生活了。

可是,几天之后,妇联主任却哭丧着脸对我说,她侄女心里又有点不愿意了。我问,她为啥不情愿了。妇联主任说,她侄女通过别人打听了,听说你有一个私生女儿。我说,那是我检回来的孩子,不是我亲生的。妇联主任却说:“你妈亲口跟人说,那女孩子就是你的亲生女儿。我一再跟侄女解释,她也不听,真没办法。”

人家姑娘不愿意,我也不好再勉强人家。我知道,我妈是怕别人把焕英抢走了,也怕焕英知道了她是检来的,又去寻找她的亲生父母。

就这样,我的第一次婚事就失败了。

一九七一年七月十六日

今年夏天,洛河上游的陕北黄土高原上下了一场特大暴雨,引起了下游的洛河河水暴涨,好几处拦河大坝都决了口子,沙苑公社洛河沿岸的七个大队的庄稼六成都遭了水灾。那些已经长到一人多高的玉米被河水漫得只剩下头,棉花、黄豆也都是刚出苗就被水淹没,要不是南边荒沙地里还有一半的秋庄稼,沙苑公社许多大队的群众可要遭殃了。

河水退过后,我骑着自行车沿着洛河的堤坝在滩里巡逻,看有没有人借机偷庄稼、搞破坏,有没有群众在河水退去后下到河里捞河柴、出危险。中午,我巡逻到杨家大队渡口不远处的河滩时,忽然听到有小孩哭喊:“救命!”我顺着喊声望去,看到几个光屁股小男孩在河边慌慌张张喊叫,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好,肯定是有小孩掉到河里了。我赶紧把自行车往坝上一扔,朝河边跑去。我一边向岸边跑,一边脱掉制服和鞋子,下到水里,从一个男孩子手里接过落水的男孩,背到河岸边的柳树下,抱着男孩双腿,让他头朝下吐出肚子里的水,然后又把他平放在地上,对他做了人工呼吸,终于把那落水男孩救了过来。

在抢救那个落水男孩的过程中,我听到身边有小孩叫他宝根。下午我回到杨家大队找到民兵连长,要他们派民兵到河滩巡逻,防止有小孩下河,禁止社员下河捞河柴,以免发生危险。我顺便把中午抢救那个掉到河里的男孩的事说了,一问民兵连长才得知,那个叫宝根的落水男孩正是杨天祥和刘东霞的儿子。我很欣慰自己又做了一件对杨家有益的事情,让我的心里安稳了许多。

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六日

看来老天有眼,让我再一次有缘与杨家人有了一次亲密接触。

昨天听派出所所长说,杨家大队晚上要开一个批判大会,因为我包着那个大队,就派我去参加。批判会原来是一个侄女在会上揭发她的叔父陷害党支部书记的罪行。让我惊愕的是,这个揭发她叔父罪行的女青年正是杨家的二女儿春花。十几年不见,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人也越长越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对于这次批判杨天祥的三弟杨金祥的大会,我觉得有点蹊跷,经过我初步调查和询问群众,那个被批判的杨金祥本质上没有那么坏,听说他以前还是学校的语文老师。批判会之后,杨金祥以反革命和诬陷党的干部的罪行被暂时关钾在了派出所。县革委会、县公安局和公社革委会对这次反革命事件很重视,都派人到派出所整理和审核材料。晚上,我熬了个通宵,把杨金祥所谓的反革命和陷害干部的材料齐齐进行了审核,我的意见是证据不足,罪名与事实不相符,建议不用把人关到看守所。

今天一大早,我一出办公室门,就碰到一位中年男人提着竹笼在派出所院子里转悠。我问他找谁,他说他是杨金祥的大哥,叫杨天祥,来给三弟送点吃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焕英的亲生父亲杨天祥,从他脸上的皱纹和苦愁的面容,我看得出,这是一个勤劳朴实的庄稼汉。我安慰他放心回去吧,我们一定会公正处理,不会冤枉好人的。他对我又是一阵感谢,让我心里有点儿不好受。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

今天,我向单位请了一天假,专门回城里送焕英入伍。已经年满十八周岁的焕英当兵了。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招呼着焕英穿好部队新发的绿军装。焕英换上一身宽大的军装,戴上无舌女兵帽,留着齐耳的短发,显得更加精神了,正应了毛主席那句诗词:“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在送焕英到县武装部集结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已经去世的母亲。母亲是去年这个时候去世的,前一个星期就是母亲的周年忌日。母亲含辛茹苦把焕英抚养大,给了她更多的爱,可惜今天看不到她的孙女穿上军装的样子了。有母亲这些年照顾焕英,焕英应该说一点也不比别的孩子缺少爱。早上在整理焕英背包里的东西时,我发现一张母亲和焕英的合影照。我知道,孩子舍不得奶奶离开她,在她的心里奶奶永远陪伴着她。

新兵快上车时,我拉着焕英的手说:“孩子,到部队一定要好好干,部队是一座大熔炉,可以把你铸造成一块对祖国有用的好钢,部队也是一所大学校,可以培养出成千上万的革命战士。部队生活虽然苦点儿,但可以磨炼人的意志。你要在部队经受得住风吹雨打,使自己尽快成长起来!孩子,到部队不要太惦记家里,专心训练学习,好好听首长的话,争取当个好兵,爸爸等着你的喜报和立功奖章!”

焕英听着我的话,懂事地点着头,说:“爸爸,您放心吧,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希望,不怕苦,不怕累,争取做一名听党话的好战士!”

满载新兵的解放牌汽车徐徐离开了武装部的大院,武装部的门口响起了一阵喧天锣鼓和鞭炮声,街道两旁站满了欢送新兵的学生和新兵家属。送新兵的家属都跟在解放牌汽车后面,和车上的子女挥手告别。这时,我的双眼被热泪模糊了,在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焕英探出半个身子朝着我在使劲挥手,我看到女儿已经哭成了泪人……

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日

春节快到了,今天到县公安局参加全年工作总结大会,自己又一次被评为优秀人民警察,戴上了大红花上台领奖。想起来,自己已经是第八次上台领奖了,心里当然很高兴。

总结会之后,县公安局在局里的食堂里举行了会餐,好久没有吃到大肉了,今天终于吃到大肉了。局长过来到我们这一桌敬酒时,特意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宋大成干得不错啊,年年都是先进。听说你破案有一手啊,这次局党委研究了,决定把你调到局里刑警队,给咱好好破大案,破要案,好好干,相信你一定会干出新名堂的!”

随后,局政工股股长跟我说,我的调令已经下到派出所了,过了春节后我就可以到局里刑警队报到上班了。我算了一下,自己在沙苑派出所一干就是十八年啊,现在终于要离开那个沙窝窝了,说实在的心里一时还舍不得。那里的人朴实善良,我突然感觉自己这一走就像鱼儿将要离开水一样。但是,我知道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理应像雷锋那样,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打,党把我拧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闪闪发光。

一九八〇年二月二十七日

今天,慧娴和她十四岁的女儿洁云搬过来和我一起生活了。我们经过一个多月的认识和相互了解,在刑警队老王的爱人的撮合下,终于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老王的爱人和慧娴在一个单位上班,听老王的爱人说,慧娴的爱人早些年就因病去世了,丢下慧娴和一个女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来,慧娴为了拉拉女儿吃了不少苦头,得知我从乡里调回到城里工作了,她才把慧娴介绍给我。慧娴比我小五岁,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个爱干净、挺能干、能吃苦的女人。老王的爱人把我的情况给慧娴介绍了后,慧娴听说我一直没有结过婚,只是抚养了一个女儿,而且女儿也已经长大成人,入伍到了部队,家里倒是很清闲,觉得我的条件还可以,就答应了。

自己今年也是上了四十岁的人了,人家慧娴也是有孩子的女人了,所以我们的结婚仪式就很简单。焕英远在新疆,我早上在局里给她挂了个长途电话,说了我要成家的事情(其实前些日子我已经跟她说起过这事)。上午上班时我给局里每个办公室散了一把水果糖,中午请了刑警队几位同志和慧娴的姐姐、姐夫在街上第一食堂吃了顿饭,喝了点酒。刑警队只给我放了半天假,下午慧娴就在家里给我们五个人炒了四样菜,每人做了一碗鸡蛋面,然后才把她姐姐、姐夫打发走。

晚上,我把自己给慧娴和女儿买的两件衣服送给了她们母女,慧娴说都是一家人了,花这些钱干啥?她女儿洁云对我有点生疏,甚至有点戒备心理,没有要我买的衣服。我能理解孩子的心情,心想以后要主动和这孩子亲近,像对待自己的亲闺女一样对待她,尽快让她从心里接受我这个后爸。

一九八一年元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按说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本来不想再要孩子的,可是慧娴看我一直没结过婚,也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就坚持说,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其实她的心思我懂,我们俩家以前都是女孩子,她是想生个男娃),我拗不过她,就答应趁我们身体还行,就生一个吧,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都行,这下总算有了我们感情的纽带和平衡点。

听说女人一过三十岁生孩子就容易难产。慧娴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很怕她生孩子遇到难产,好在慧娴的身体还算好,生儿子很顺利,我真感谢她给我生了一个儿子。

下午我从医院回到家,发现洁云一个人闷闷不乐在啃冷馒头。我问她,谁欺负她了,她也不说,扭过身去,背对着我。我一想,原来她是嫌家里没人给她做饭。她已经上初中三年级了,学习时间很紧,回到家没有热饭热菜吃,心里就不高兴了。我赶紧跑出去,到食堂买了一个烧饼夹肉和一大碗牛肉面,用铁饭盒给她端回家。当我回到家里时,才发现洁云已经去了学校。

我知道这孩子又在生我的气了,看来她不是为了没热饭吃才生气的。我想起她这半年都不太高兴,今天尤其苦闷。再仔细一想,明白了,她肯定是因为我们生了儿子而生气,她一定是怕我们生了儿子,以后就会对她冷淡了。孩子都有嫉妒心,这点作为大人应该体谅。我在心里对洁云说:孩子,请你相信爸爸,爸爸以后不会冷淡你的,还会像以前一样爱你的!

一九八一年九月一日

今天,洁云终于到县城重点高中报名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自从儿子宋军出生后,这半年来洁云一直对我和她妈耿耿于怀,这孩子性格越来越孤僻了,初三最后一学期总是以补课为由,不愿意回家,有时候星期天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半天也说不出几句话。慧娴一次生气了,骂了她几句,她就赌气连续一个月不回家了,晚上不知在哪里睡觉。慧娴只顾照顾怀里的儿子宋军,也顾不上管她。我心里很慌乱,怕洁云在外面出事,下午下了班就去学校找她班主任问情况。洁云的班主任告诉我,洁云这一学期学习退步很大,英语课堂上经常旷课,上课时注意力也不集中,性格显得更加内向。我把家里的情况跟班主任说了,希望班主任能理解孩子,好好开导她和教育她,我也保证了我这做家长的一定会积极配合学校教育好孩子的。

一天晚上,我下了班没有回家,直接到初中学校门口等洁云出来。那晚,我终于发现洁云跟一个男同学走出校门,那男同学让洁云坐上他的自行车,两人准备上街。我上前拦住他俩,洁云看到我就转过身去,不理我。我问男同学带洁云去哪里,那同学支支吾吾说去他家里一起复习功课。我肯定不信,就劝洁云跟我回去,说她这几天不回来,我和她妈都急坏了,怕她出啥事。洁云噘着嘴说:“你是谁呀,凭啥管我?我没有家!”洁云的话让我很心痛,我忍住心痛,说:“洁云,我是你爸爸啊!快跟爸爸回家去,一家人都在等着你啊!”洁云哭着,暴躁地说了一句:“我爸爸早就死了!我是没有人爱的人了,你还是回去疼你的小儿子去吧!”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忍住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我一狠心,让那位男同学先走了,然后对她说:“孩子,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爸爸,我都要管你,现在你还未成年,我是你的法律监护人,有义务也有责任对你负责。我是专门惩治坏人的,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监护的人变坏。你要是不回去,我也不回家,就跟着你。有警察在身边保护着你,就没有人敢欺负你!”洁云突然大哭起来。不知道是被我的话说服了,还是真的觉醒了,她主动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从那之后,洁云慢慢变了,知道好好学习了,虽然前面落下了一些功课,但起码不再旷课了,也不再晚上不回家了。中考结束后,我估计最坏的后果是普通高中也考不上,没想到她不仅考上了普通高中,而且离重点高中分数也只差了二十来分。我看到这孩子在学习上还是有希望的,就托了在教育局工作的一位老战友,让洁云破例进了重点高中。

我想,今天应该是女儿洁云人生道路上一个新的起点,希望她能在高中三年里有所进步,最终考上梦想中的大学!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六日

今天收到焕英的来信,焕英在信中说她刚刚结婚了,爱人是一个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光荣负伤的战斗英雄,他们是在部队前线的战地卫生院认识的。焕英还说,她的爱人叫梁斌,四川成都人,以前在华山脚下的一个部队当兵,后来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斗中被炸断了一条腿,可是她崇拜他的英雄气概,不但不嫌弃梁斌是残疾军人,还答应要照顾他一辈子。

多好的女儿啊!我真替她高兴和赞叹。焕英这娃从小心肠就好,从小到大很少让我操心过。她做得对,没有给我这个老军人、老警察的爸爸丢脸,我心里就很放心了。我衷心祝愿我的女儿永远幸福!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两年半的高中生活转眼间就完了。洁云已经到了高三,根据她的学习成绩,估计考上大学有点困难。为了给洁云的后半生铺就一条平坦的道路,我要想办法让她顺利考上大学,这样,我从内心里也算对得起她了。

听老王说,现在有人把孩子的户口转到新疆、青海、宁夏这些少数民族地区,让孩子在那里参加高考,因为那里高考录取分数线比陕西低许多,大部分都能考上大学的,有的在本县学习成绩一般的学生到了那里竟能考上重点大学。这可是一条考大学的捷径啊!我也知道,办假户口也是违反政策规定的。自己作为党培养多年的共产党员、人民警察,按理说是不能做这样违反政策的事情的,可是,出于对这个身份特殊的女儿的爱,我还是决定冒风险做一次违反政策的事情,争取让洁云顺利考上大学。

经过一个多月找人活动,我终于把洁云的户口偷偷转到了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的一个堂弟的名下,从此,叫了十六年的“丁洁云”就要变成“宋洁云”了。

知道洁云快期末考试了,我还是先不告诉她为好,免得她知道了分心,影响期末考试成绩。等她考试结束后,我再跟她说这事吧!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三日

终于把洁云顺利送到了新疆上学去了,我总算可以松口气放松放松自己了。真是年龄不饶人啊,人到中年,各种疾病就找上门来,早上起床时突然觉得头晕眼花,双脚一着地就感到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啥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慧娴守在我身边,叫来医生给我挂了吊瓶。慧娴告诉我,医生检查后,说我是脑梗,好在是初犯,以后要注意千万不要再跌倒了。慧娴还告诉我,她看到我昏迷不醒的样子,心里很害怕,就给女儿焕英挂了电话,让她回来看看我。我说,这点儿小毛病麻烦孩子干啥,这不是挺过来了嘛!

我知道慧娴也是为我好,其实算下来已经有六年没有见到女儿焕英了,我心里也很想她。当听慧娴说焕英已经准备和梁斌一起回来看我,我心里很高兴,也盼着能看一眼日夜牵挂的女儿和英雄女婿!一

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离开沙苑派出所已经十五年了,这些年几乎快把沙苑忘记了。那里是我的第二故乡,那绵延的黄沙,蜿蜒的洛河,淳朴的民风,都是我永恒的记忆。

今天早上,刑警队突然接到沙苑镇赵家村一位妇女报案,说她弟弟昨晚被杀害了,被人扔在了沙坑里,头上还流了好多血!这可是沙苑镇多年来少有的凶杀案。人命关天,不容迟疑!我主动向队长请缨去办这起案子,理由是我对那里环境、人和情况都熟悉,对于破案有帮助。

我们踏着厚厚的积雪到了赵家村,才知道死者家属已经给死者设了灵堂准备办丧事。经过勘查现场和询问有关当事人,再依据法医的解剖尸体结果,我们初步排除了他杀和自杀,最后确定为死者自己因喝醉酒后单方发生意外事故致死。在侦破这起案子中,我再次见到了焕英的两个亲姐姐春花和春叶,而死者正好就是焕英的大姐春叶的丈夫。我很欣慰,通过我们的侦破工作,澄清了事实真相,确定了死者的姐姐指控春叶和村子里饭店老板东林合伙谋杀死者一事纯属诬告,还了春叶和东林一身清白。

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日

时隔两年,我又一次接手沙苑镇的一起案子。这次是一起特大经济作骗案,涉案资金高达一千万元,是全县自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次发生的重大经济案件。由于这起经济作骗案在全省引起了轩然大波,也牵拉到许多群众的切身利益,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高度重视,以及全县人民的关注,也成了市公安局督办的重点案件。县公安局也很重视,局长亲自坐镇指挥,刑警队长也亲自带队参与破案。

早上局里开全体民警会议,局长和刑警队长点名让我参加破案。会后,刑警队长抱歉地对我说:“老宋,我们也知道你最近身体不太好,可是这么大的案子离不开你这个破案老手,有你参加,我们就有了信心。”这些天由于工作忙,案子多,我经常加班,回到家就感到头昏脑涨,晕晕乎乎,但我一直忍着没让慧娴看出来。

在随后刑警队内部开的会上,刑警队长把这起经济作骗案的案情大概说了一遍,我才知道这起案子不仅牵扯到因县农行骗货案子被刑事拘留的金祥的儿子,还牵扯到沙苑镇几十个群众入股的五百万元钱,听说其中就有焕英的二姐春花三十万元钱,这些特殊的关系让我下定了决心——此案不破,决不罢休!

按照局里的部署安排,明天我和几个年轻战友就要跟随刑警队长赴外地开展案情调查和抓捕犯罪嫌疑人的工作了。我暗暗给自己的口袋里装了一些医生开的药片,跟慧娴吩咐了几句,就坐上了刑警队的依维柯警车,开赴江浙一带。

宝根一直看到深夜,终于把这十几本日记里的关键章节看完了,他对英雄民警宋大成一生的大爱情怀心里有底了,也不由得产生出一种对英雄警察的感激和崇拜之情。他想,他的戏剧主题和剧名已经可以确定了,就叫《大爱无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