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沙苑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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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过完鼠年春节,春花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只能待在家里等待孩子出生。这些天,满仓包揽了家里地里的活,一个人从早忙到晚,又是到地里给小麦春灌,又是回到家做饭,照顾瘫在床上的老妈。春花看着满仓满头大汗地忙来忙去,就心疼他,说:“你累了,就歇一会儿,家里的活是干不完的,别累坏了身子。”满仓总是笑呵呵地说:“我再累,心里也高兴,只要你和肚里的娃娃好着就行。你现在可是咱家的宝贝,千万不要乱动,就坐在屋里等着生娃,家里地里的活都有我哩!”

春花点了点头,在满仓那张黑里透红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这年农历三月三,春花顺利生下一个男娃,小家伙的脸圆圆的、胖乎乎的,简直就是满仓的翻版,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高隆起的鼻梁和不大不小的嘴唇,还有白哲的皮肤却完全继承了春花的优点。小家伙的哭声给杨家增添了一份欢乐,满仓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嘴巴咧得都合不拢了。

儿子满月的时候,春花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杨宇。满仓问春花,怎么想起这么个名字。春花说,要让他们的儿子以后胸怀大志,征服宇宙,眼光要看高、看远点,不要老是盯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给儿子简单地过了满月之后,春花回到了娘家。按照沙苑地方人家的风俗,女人生完孩子过了满月,要回娘家住一个月,叫作“认门”,意思是让外孙认识姥姥家的门。

就在春花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在娘家熬了半个多月的时候,春花的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客人是从县城坐了一辆绿色北京吉普车来的,吉普车开进了杨家大队的巷子后,他就操着外地口音很浓的普通话打听着春花的家,吉普车最终在春花家旁边的大路边停下了。那位客人下了车,瘦高的个子,身穿一件草绿色的老式军装,留着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长发三七偏分,一丝不苟向一边倒着,棱角分明的五官很恰当地分布在“国”字形的脸庞上,鼻梁上戴着一副墨镜。客人看样子有二十四五岁,走起路来,右腿有点拖拉,但是看得出,他尽量保持着正常的走路姿势,让两条腿保持着身体平衡。他在春花家的门前站了一会儿,望着眼前这一排新盖的瓦房和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农家小院,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巷子里第一次来了一辆吉普车,惹得一些大人小娃凑过来看热闹。客人从车子上取下一个黑色提包,让司机把车子开远一点儿,使自己尽量远离看热闹的人群。院子西边靠近通往洛河渡口的大路,路边是主人用土坯和砖块垒起的一人多高的围墙,墙内栽着一排碗口粗的梧桐树,梧桐树在春天暖阳的照耀下长出了嫩嫩的绿叶。后院栽的是几排白杨树,白杨树上挂着点点绿色的枝条,像火炬一样朝上伸展着。大门口是用方形木头做的两扇木栅栏门,人站在外面可以看到院子里面。他发现两扇木栅栏门没有上锁,就轻轻摇了摇门上的铁链子,一边摇着,一边喊着:“家里有人吗?”

满仓正好在灶房做好了上午饭,他听见有人摇门上的铁链子,就赶紧走出灶房,一看有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外喊着话,就跑过来打开栅栏门,问:“你找谁?”

“这是春花家吗?”陌生人问。

满仓说:“是春花家。你是谁?找她有啥事?”

“我是她远方一个亲戚,顺路来看看她。可以到屋子里看看吗?”陌生人摘掉鼻梁上的墨镜,擦了把脸上的汗。

“当然可以,请进吧!”满仓从来没有听春花说起过她远方还有一个亲戚,对这个自称是春花的远方亲戚的陌生人还有点提防。可是看到对方那么彬彬有礼,他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了,忙热情地把陌生人请进了屋子里。

春花不在家,这几天满仓忙前忙后、忙里忙外的,也顾不得收拾屋子,炕上的被子也没有叠,胡乱地摊在炕上,炕下的地面上也凌乱地放着脱下来还没顾得洗的衣服、春花走时洗好的儿子的尿布以及地里下种剩下的洋芋种子,桌子上的茶杯、热水瓶和洗漱用品也胡乱地放着,看样子有好几天都没有收拾了,整个屋子让客人几乎都没地方下座,更谈不上喝一杯热茶了。好在客人环视了屋子后并没有显露出厌恶的样子,而是左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右腿支撑在地面上,抬头注视着桌子上方墙壁上悬挂着的一个相框。那是一张放大了的春花和满仓的订婚照,黑白色的,春花还留着长辫子,一条辫子搭在胸前,一条辫子甩在身后,春花脸上露着微微的笑容,依然是那么美丽亲切。

满仓从灶房提来热水瓶,又把两只茶杯用热水洗干净,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茶叶桶,里面差不多已经空了,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说:“春花回娘家去了,已经半个多月没在家了,我也忙得顾不上收拾屋子,看乱成啥了,让你见笑了。”他从茶叶桶里在手心倒出一点儿茶叶粉末,扔进一个脏兮兮的茶壶里,从热水瓶里倒了热水,等了片刻才给客人倒了一玻璃杯热茶,说:“请喝茶!”

客人只顾抬头看着相框里的照片,听到他的声音后才转过身,双手接过茶杯,说了声:“谢谢!”然后审视了一下眼前的满仓,问:“你是叫满仓吧?你们结婚几年了?春花怎么回娘家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

满仓给自己端了个凳子坐在桌子前,说:“是,我是叫满仓。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呵呵,我和春花是一九八二年结的婚,今年刚生了个儿子,春花就是回娘家熬月子去了,再有十来天就回来了。春花要是在家,家里就不一样了,她平时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客人“哦”了一下,沉思了片刻又问:“春花她,这些年还好吧?”

满仓觉得客人对春花的关心比自己还上心,知道客人肯定和春花不是一般的关系,而且他还断定那个所谓的远方亲戚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他也仔细审视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客人,觉得他应该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听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从他的着装和举止来看,十有八九是军人出身。他试探性地问道:“你是春花的什么亲戚?”

客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笑了一下,说:“哦,忘了跟你说,我叫梁斌,是春花的妹夫。你可能不知道,春花以前有一个妹妹,叫春草,很小的时候就让她妈妈弄丢了,她这个妹妹后来被人捡了并养大,改名叫焕英,后来当了兵,还上了前线。我和她这个妹妹就是在前线认识的,现在我们住在新疆。去年冬天,春花的二姨和大舅还到新疆专门来看春花的妹妹,在我家还吃了饭呢!”

满仓想起来了,听春花说起过,她一个妹妹在两岁时被她妈丢在了黄沙窝窝里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找到,而且还当了兵,嫁给了眼前这位英俊魁梧的军人,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心中刚才对客人的警惕和疑虑一下子全扫光了,兴奋地像个孩子一样说:“妹夫,这么说你是从新疆来的。这么远的路回来一趟不容易啊,路上一定很累了吧?你先喝茶,我去灶房给咱端饭去,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尝尝我们农村人的家常饭,白蒸馍就萝卜酸菜,再喝玉米掺稀饭。中午我给咱弄几个下酒菜,咱哥俩好好喝几杯,咋样?”说着,就要起身去灶房端饭。

梁斌被满仓的热情和真诚感动了,对这位淳朴、憨厚、善良和勤劳的庄稼汉也有了许多好感,感觉两人的心立刻亲近了许多。他一只手放在满仓的肩膀上,轻轻摁了一下他将要起来的身子,把放在身边的大黑提包打开,说:“满仓哥,你就不要忙了。我只是顺便来看看,一会儿还要回县城去。这样吧,春花也不在家,我就不多停留了,这个包里的东西是她妹妹让我给你们带来的,也没啥,就是些新疆特产,几袋葡萄干,几瓶蜂蜜。对了,还有给你的新疆特产——伊利老窖。这两件毛衣是她妹妹照着自己的身材专门给她买的,还用塑料纸精心包好了,等她回来再让她打开看看。女人家的东西都收拾得很细心,咱男人们就不要动了,免得他们叨叨,是吗?”

满仓一个劲点着头说:“是!是!是!”还是一个劲儿想挽留住梁斌。人家妹夫大老远来一趟多不容易,还带来这么多好东西,在咱家也不吃一顿饭就要走,这让他实在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可是,梁斌放下黑提包,还是站起身来就要走。他走出小屋,又前前后后参观了一遍春花家的院落,感到院子还是规划得蛮不错的,后院留下的一块地里还种植了韭菜、蒜苗,看样子主人还是蛮有经济头脑的,一看就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握住满仓的手说:“姐夫家搞得真不错,就是日子过得还是有点儿苦,春花姐回来了,你告诉她一声,以后家里有啥困难了就跟我们说一声。”满仓仍在一个劲挽留梁斌吃过饭再走,梁斌走出木栅栏门,回过头向满仓招了招手,说:“不用客气了,你赶紧回去吃饭吧。我走了,以后有机会再回来看你们!”

梁斌再一次回过头,看了一眼春花的新家,看了看院墙里那一排梧桐树和后院那一排吐着绿芽的白杨树,然后转过头朝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走去。上了车,他朝站在门前的满仓招了招手,向司机说了声:“走吧!”

吉普车徐徐开动,离开了春花的家,沿着一条炉渣路,朝着洛河渡口驶去。梁斌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闭上双眼,沉浸在六年前那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和春花相拥相吻的美好回忆之中……

春花抱着儿子从娘家回来后,满仓就把十几天前梁斌来家里看她的事告诉了她。春花听到梁斌的名字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摇了摇头说:“你说的是哪个梁斌?我不认识。”满仓一本正经地说:“就是你的妹夫,春草的夫婿呀,他可是从新疆大老远回来看你的。”

春花越听越糊涂,心里问自己,春草都丢失了二十多年了,咋就突然冒了出来?再说了,自己心中的那个梁斌不是回了成都老家吗,咋又跑到新疆了,简直是东拉西扯。她以为满仓在给自己说笑话,觉得满仓说的事好像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远。世上叫梁斌的人多了,谁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的梁斌。

满仓不再和春花拉扯了,他从大立柜里取出那个黑色大提包,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最后把那两件粉红色和鹅黄色的高领毛衣摆在春花面前,说:“这下你总相信了吧?这两件毛衣还是你妹妹春草专门给你买的。妹夫说了,让我不要动你的衣服,好像毛衣很珍贵的。他说,要等你回来,让你亲自拆开塑料袋看看。”

春花用手掌轻轻摸了一下两件毛衣,质地柔软,色泽鲜艳,纯羊毛的。她小心翼翼将毛衣放进自己的衣服包袱里,把包袱绑紧,放到了结婚时娘家陪嫁的朱红箱子里。然后,她把葡萄干、蜂蜜、大红枣各分了一点,拿到隔壁婆婆的屋子里给婆婆尝,剩下的让满仓又分了几份,说:“这两份给我爹妈和春叶姐留着,其他的你看着给满囤他们尝尝,那两瓶酒你自己留着喝吧,蜂蜜是好东西,留一瓶让咱儿子慢慢吃。”

满仓按照春花的吩咐分好了东西,看到春花很平静的样子,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想春花看到妹夫大老远送来的东西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会问妹夫来到家都干啥了,可是春花一句也没有问,好像妹夫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客人一样。满仓没有多问什么,只要看到春花心里高兴就行。他看到春花没舍得当面拆开塑料纸看看,就保存在她的箱子里了。

春花让儿子在炕上睡着了后,就开始拿起扫帚,扫起院子,给院子里的梧桐树和后院白杨树下面的树坑里浇了水,然后端起洗衣盆,把屋子里满仓和婆婆换下的脏衣服拿到后院的水缸前洗了起来。

农历四月的天气慢慢热了起来,杨树叶已经变得绿油油,春风吹过,哗啦啦作响。后院那块菜园子里的韭菜和蒜苗、葱都已经葱葱郁郁了,散发着阵阵菜香味。

刚才满仓一开始给她提起梁斌时,她心里就像被针刺了一下,微微疼了一下,那种疼是一瞬间的,就像触电般被猛击了一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苍天会把满仓和梁斌交织在一起呈现在她的面前。满仓和梁斌在她心里是水火不容的,是不可相提并论的,是有他无我、有我无他的关系。可是,两个男人还是一同来到了她的面前,只不过那个梁斌已经远走,而这个满仓还在她的眼前。她的心开始慌乱了,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冒了一下,让她几乎有点眩晕。但她还是没有让那种眩晕和血液冲顶持续下去,她很快镇定住自己,尽量将心中那翻滚的波涛迅速平静了下来。她故意表现出对梁斌的平静和漠视,好像那个人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样子,她这样做,只是想让满仓心中多一份安全感,让自己也多一份平静与安全。她尽量不想把自己心中的伤痛带给满仓,她也没有权利让淳朴憨厚的满仓跟她一起品尝那段伤感与痛苦。

春花坐在暖暖的阳光下洗着衣服,脑海开始浮现出六年前那个难忘的夜晚的情景,回想着月光下、沙坡上,她把头靠在梁斌的肩膀上,静静地听着梁斌说话;也回想着两人分别前紧紧拥抱、激情亲吻的甜蜜时刻,还有最后两人互赠礼物,依依道别的难忘时刻。这种美好的回忆已经远离她多少年了,自从那次从华山脚下的部队失魂落魄地回来之后,她就决心将这段美好的回忆封存在她的记忆里,不想再揭开那伤心的一页。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在尽力忘掉他,把他从她的记忆里驱赶出去。可是,越是想忘记一个人,越是难忘;越是要驱赶走他,他越是赖在她的脑海里不走。春花这才真正体会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是烙在她心灵上的烙印,永远也抹不平的。爱情啊,就是一剂包着甜蜜外衣的苦果子,品尝起来很甜蜜,品到最后却是苦的。她这么多年了都在想方设法用满仓替代他,可是根本就替代不了,两个人的影子永远无法重合起来。她在梦里无数次地梦见过他,梦见他从战场上回来了,回到沙苑来接她;梦见他胸前戴着大红花,在人们的夹道欢迎下来到她面前,将大红花摘下献给她,说:“春花,这份荣誉里面也有你的一半,是你的爱激励着我在前线顽强拼搏,勇敢杀敌,我要将大红花献给你!”她还梦见,他带着她一起坐火车回到了成都老家,成都是一个马路宽阔、高楼林立、树木苍翠、干净整洁的城市,梁斌把她介绍给了他的父母兄妹,梁斌的家人热情请她吃饭,大家围着一个大圆桌,热热闹闹谈论着他俩的婚事;她甚至梦到了梁斌穿着绿军装,她穿着一身大红衣裤,两人在成都,也可能在部队举办着婚礼,鲜花、彩带、音乐、欢笑一起围绕着梁斌和她……这些都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好梦都难以成真吧!

春花的神志又回到了现实中,她看到眼前的瓦房、院落、树木、围墙,和梦中繁华的大都市相差是多么的远!她知道,自己就是这个命,自己命里注定就是要嫁给满仓,命里注定就是住这样的房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可是,她又不相信命运,不甘自己就这样平平庸庸活一辈子。她是有雄心的女子,她有自己的梦想,虽然有时候自己的梦想离现实太遥远,甚至是可望而不可即,但她还是要怀揣这个梦想并为之奋斗。她难以想象自己没有了梦想将是怎样可怜的样子。虽然她的梦想曾一次次被现实残酷地击碎了,但她并不罢休,不会认输,旧的梦想破碎了,她又会有新的梦想。她是一个梦想不断的女子,是一个决不向命运屈服的女子。她知道,有梦想总比没有梦想好点儿,人不能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没有梦想,人与牲口有什么区别?春花的梦想是被梁斌点燃的。自从训练部队来到了沙苑,自从梁斌和两个战士住到她屋子里,她就向往外面的世界,决心要走出黄沙窝窝。虽然现在她的梦想还没起步,但她在心里蓄力,她要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和梦想,让自己的梦想顺应时代,顺应社会潮流,决不会像大姐春叶那样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地过一辈子。

春花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子里绷好的草绳上,走进屋子,又开始收拾起炕上凌乱的被褥、炕下地面上的桌椅板凳和洗好的儿子的尿布,然后用湿抹布将桌子上的瓶瓶罐罐、茶缸茶壶、镜子钟表齐齐擦洗了一遍,将这一切收拾妥当后,太阳已经掠过头顶偏西了。满仓到地里拔草去了,儿子也睡得正香,做饭还有点早。院子里和屋子里都显得冷冷静静,春花忙完这一切,身子也有点累了,她躺在儿子身边想睡一会儿,可是眼睛虽然闭上了,可脑子却歇不下,怎么也睡不着。她的视线不知不觉瞄准了夹板上的朱红箱子,她这才想起了那两件毛衣。满仓不在家,她可以静下心,看看那两件毛衣了。

春花打开箱子,从包袱里小心取出用塑料袋包裹好的两件毛衣,用剪刀把塑料袋沿着一边剪开,粉红色的高领毛衣呈现在她的眼前。她像抱自己的婴儿一样把粉红色毛衣抱在胸前,贴在脸上,感受那毛衣的柔软和温暖。她心里很清楚,这毛衣肯定不是春草妹妹买的,要是春草买的,她一定会和他一块儿回来看她的。她知道这两件毛衣是梁斌对她的一种情感补偿,虽然对于她来说远远不够,但是能得到这点补偿,她也感到了一丝的幸福,也算是他对她受伤的心灵的一点安慰吧!她把粉红色的毛衣小心放在一边,准备再看那件鹅黄色的毛衣时,却发现鹅黄色毛衣上放着一封牛皮纸大信封,而且有点鼓鼓囊囊。她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后,才拿起那个牛皮纸大信封。信封的口是封严了的,一边还用糨糊粘紧了。她小心翼翼用剪刀剪开信封的封口,从里面取出一封厚厚的信纸,还有厚厚的一沓“大团结”的十元票子,她掂量了一下,差不多有一千块钱。这么多钱,她还是头一次看到,心里不禁有点紧张。她把钱赶紧放回到信封里,连同两件毛衣一起重新放回箱子里,打开对折的厚厚的信件,一字一句看了起来:春花:

你好!想不到我还能回到你的家乡去看你一次。这次我是随我的爱人(也就是你当年的亲妹妹春草)一起回到她的老家去看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有点脑梗住院了。我就是借这个机会,以去看战友的名义专门到你家里去看你的。如果能见到你,我当然很高兴。如果见不到你,我就把这封信给你留下。这封信是我在离开新疆的家之前的晚上,一个人在部队卫生所的会议室里写的,我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只能我们俩知道,这是属于我们俩的秘密,请你看完后就不要再保留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春花,还记得我们六年前在沙坡顶分别的那个充满诗意的夜晚吗?皎洁的月光下,我们促膝相谈,描绘过美好的爱情。我们紧紧相依,热情相吻,享受过爱情的甜蜜。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最甜蜜、最难忘的夜晚!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成了我们永远的告别。这六年来,我还会时时想起我们那个美好的夜晚,经常梦回那个甜蜜的时刻。可是,现实的车轮还是碾碎了我的梦境,让我清醒地回到了现实之中,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部队离开你的家乡后不久,我们就接到了开赴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的命令。这也是我们早就意料到的,但没有料到会这么急,这么紧。1979年的春节前,我们全团官兵就写了遗书,2月初部队就开赴广西。我没有给你写信,是怕你为我担惊受怕,我知道,那时你的心灵还很脆弱,经不起心爱的人在战场上发生意外的打击。我到了广西前线依然很想你,但残酷的战争还是让我只能把你先放在一边,我必须全神贯注地面对战争,面对枪林弹雨和炮火连天的生死考验。你知道吗,我是带着对你的爱,对我们爱情的美好憧憬上战场的,你的爱一直支撑着我勇敢地战斗。我们在越南境内战斗了将近一个月,我们尖刀排始终冲锋在前,夺取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就在我们接到撤退的命令后,我还庆幸自己没有负伤,更没有栖牲,我想我可以活着回去给你报喜了,继续憧憬我们的爱情了。可是,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就在我们撤退的第二天傍晚,我们经过一个雷区时,不少战友踩雷牺牲了,我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一只脚踩到了地雷,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我的一条腿就被炸飞了。我只觉得一阵麻木,之后才发现右腿一片血肉模糊,膝盖以下不见了,这才感到了钻心的疼痛,接着自己就昏迷了过去。

当我清醒过来时,春花,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你那熟悉而亲切的面容,你的弯弯的丹凤眼,细细高高的鼻梁,挂着笑容的樱桃小嘴就显现在我的眼前。我庆幸自己活了下来,更庆幸自己终于见到了你。我激动地叫了声:“春花!”你依然在朝着我微笑,而且笑容更加灿烂了。你轻轻对我说:“同志,你醒了!真好!别动,你的伤还很严重,你要好好静养!”声音是那么温柔,那么熟悉。可是,我心里还是有点不开心。你见了我怎么会叫我“同志”,就不能叫得亲切一点儿?但我一点儿也不生你的气,我知道这是在部队,在前线医院,不能随便表现出那种亲昵的样子。在你一天天的细心照顾下,我的腿伤一天天好了起来。可是,当我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人时,我几乎绝望了。我不敢想象自己的后半生将怎样度过,我怕拖累你一辈子,怕影响你的前途,就开始自暴自弃,拒绝配合治疗。我的悲观情绪却没有逃脱你的眼睛,你开始给我做思想工作,讲保尔·柯察金的故事,给我更多的无微不至的关心,是你的爱心融化了我,支撑着我顽强地挺过了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当我终于想通了,要好好活下去,勇敢地再一次向你表白爱情的时刻,没想到你却扰豫了,你说:“这来得太突然了,让我好好想想!”我又一次悲观绝望起来,我对着你的面几乎喊了起来,我说:“春花,难道你忘了我们以前的誓言了?忘了我们在月光下爱的表白了?现在我成残废了,你却退却了,好,你走吧,我不会拖累你。春花,你走吧,永远不想见你!”你哭了,哭得很伤心,很委屈。我知道我的话伤害了你的心,我心里也难受,也痛苦,我在喊完这一句话后,眼泪已经像滂沱大雨一样顺着双颊奔流而下,打湿了我胸前的病号衣服,也打湿了洁白的床单。你终于替我擦干眼泪,双眼盯着我的双眼,肯定地点着头,说:“我答应你,答应伺候你一辈子,只要你不再想死,不再绝望。”我感动得一把抱住你,把头埋在你的胸前大哭了起来。

春花,我说这些你一定很迷茫。是的,当时连我也感到迷茫,好像在梦中一样。后来我度过了危险期,情绪也平静了下来,你才平静地告诉我:“梁斌,实话告诉你,我不叫春花,我叫宋焕英,我的部队在新疆,是上级紧急抽调来前线医院参加伤员抢救任务的。可能你认错人了,但是我的诺言不会变,我很崇拜像你这样的英雄,你的顽强毅力和英雄壮举让我深深敬佩。我愿意伺候你一辈子。”就这样,你几乎每天守在我身边,细心照顾着我,后来我和你回到了新疆,结了婚,成了家。春节前你还陪着我在部队的大医院安装了假肢,让我像正常人一样双脚站立起来走路,从此告别了轮椅和拐杖。可我一直把她当作你,你们俩在我脑海里已经重合为一个人了,已经化为一个美丽女性的象征!

春花,我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们俩简直就像一个人一样。第六感觉告诉我,你和宋焕英一定有什么关系,虽然她在新疆(后来才知道她老家就是你们一个县的)。事实最终也印证了我的第六感觉,就在去年冬天,你二姨和三姨来到焕英所在的部队卫生所,凑巧碰到了我们俩,你二姨认出了我和焕英,后来在我家细细一说,才知道焕英是你二十多年前丢失的亲妹妹,怪不得你们两人长得那么像。

春花,请原惊我的负心。我对不起你,让你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当你二姨跟我说起你后来到我们部队找过我,回去后竟然跳河自尽的事情后,我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是我把你逼上了绝路,我这辈子亏欠你的太多了,这点礼物和钱肯定还不清欠你的那份情义,但也算我的一份情感上的补偿。听说你成了家,找了个淳朴善良勤劳的男人,而且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希望你们好好生活,衷心祝福你们家庭美满,生活幸福!

虽然我们没有走到一起,但我们还是亲人。还要告诉你的是,你的妹妹焕英这次还不能直接回你父母的家里看你们。你的二姨告诉过她,她的亲生母亲也就是你的母亲已经不认她这个女儿了,你二姨会慢慢给你母亲做思想工作,等她把你母亲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再让春草回家认她的亲生父母。现在,她的养父正在医院住院,在这个时候她还不能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她的养父,等她养父身体好些时,在适当的时候再把这件事说开来,让她的养父有个思想准备。毕竟人家抚养了她二十多年了,父女俩也是有深厚感情的,不可能轻易就断了。

我们过两天就要起身返回新疆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见面,也欢迎你和满仓有机会来我新疆的家里做客!

梁斌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春花是含着泪水读完这厚厚的十几页信的,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梁斌为什么后来再没有和她联系,也明白了他是怎样和自己的妹妹春草走到了一起的。她已经原谅了梁斌,心中一切的怨恨和伤痛都随着这封长信烟消云散了。她没有见到他,也不再遗憾了,他觉得有了这封信反而比见到他还好点儿,最起码没有了误会,没有了冷场,也没有了尴尬。至于春草,她只能模模糊糊想起她小时候柔弱乖巧的样子,如今总算找到了,她心里当然高兴。她想,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去新疆看她这个亲妹妹的,当然,也会见见他的。而让她不能原谅的是二姨西霞,她怎么能从中阻挡一对失散了二十多年母女的相聚?她怎么知道妈就不想认她的亲生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