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汉代人刚劲慷慨,事实上,从汉代到唐代,中国人身上一直保持着尚武、通达、开放的雄性气质。
这种精神面貌是由社会结构背景决定的:从汉代到唐代,中国是“士族社会”,这种社会与先秦贵族社会,有许多相似之处。
虽然秦始皇结束了贵族社会,虽然汉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平民建立的王朝,但是强大的历史惯性决定汉代还不能一步跨入平民社会。
秦始皇的制度设计,是把社会变成一盘散沙,以方便皇权从社会上毫无障碍和最大限度地汲取膏血。因此,秦始皇全力打击贵族、打击大户,建立平民社会。他通过立法的形式,要求“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就是老百姓家里只要有两个成年男子的,就必须分家,以此使富家大族迅速原子化。他不再任用贵族当官,而是训练大批“技术型官员”,并且将其任免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他的目的很简单:要扫平皇权与底层社会之间的一切障碍,把皇权扩张到每一个细胞,每个人都平等地成为皇帝的奴隶。
然而,贵族社会不是一下子能消灭的。皇权的扩张有其必然的规律,即使是再恐怖的癌细胞,也不可能一夜之间蔓延到全身。秦始皇背离传统的高速急转弯,终于导致秦朝的翻车。汉代以后的历朝皇帝吸取秦代经验,不得不从法家激进主义立场上一定程度上退回到先秦社会传统。
“贵族社会”借尸还魂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汉代发明的“荐举制”。所谓“荐举制”,也就是由地方官推荐地方上的人才来当官。在无法进行大规模考试的背景下,官员们在“察举”人才时,自然首先会在自己更熟悉的上层社会,甚至是同僚朋友之家寻找发现人才。因此王符在《潜夫论·交际篇》说,东汉末年“贡荐则必阀阅为前”,也就是说,推荐人才,总是以名门大族为先。仲长统也说:“天下有三俗,选士而论族姓阀阅,一俗。”说明当时选拔官员先看其门第,已经形成一种惯例。底层社会的人才,除非特别杰出,声名远扬,否则很难进入地方官的视野。因此“荐举制”的结果必然造成官位基本被上层社会垄断。
所以尽管汉代特别是西汉不乏布衣之士以儒学入仕的个案,但是高级官员大多数都出身世家大族。《汉书》《后汉书》及主要汉碑中现在所能找到的两汉“孝廉”(就是被地方官推荐的人)之中,能确定其出身的一共184人,其中出身于官员贵族之家的128人,出身于地方豪强大地主之家的11人,两者相加,所占比例高达75%以上。
到三国时曹丕制定“九品中正制”后,士族子弟凭藉高贵的门第,可以“世仕州郡”,几乎形成了一种变相的世袭制度。直到唐朝中期,士族仍然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张泽咸说:“杨坚代周,只打击了北周统治者宇文氏家族,对于关中士族以及齐、陈境内的河北、山东与江南的士族很少创伤。着名头等大族崔、卢、李、郑、王等姓在隋代仍是声势显赫。”因此唐代门阀观念依然盛行,比如李世民就有着浓厚的“门阀”情结,他即位之后,曾命高士廉修订《氏族志》,重新排列士族等级。虽然隋代就发明了科举制,但科举直到宋代才成为最主要的选官方式。唐代289年间,进士及第年平均只有22名。唐代士族仍然在社会上具有排他性、世袭性的优势,依然“官有世胄,谱有世官”。
因此,从汉到唐,中国社会兼具“平民社会”和“贵族社会”
的双重面貌:一方面,中国是专制集权的郡县制国家,从体制上来讲,官位都由皇帝任命,而不是由贵族继承。但另一方面,“荐举制”导致在皇帝和平民之间,又恢复了一个类似贵族的稳定而强大的“士族”阶层。“门第”是决定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最重要标准,虽然高级官位不再世袭,但却由上层社会垄断。因此,从汉代到唐代,中国社会可以称为“半贵族社会”或者“士族社会”。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玻璃天花板,下层社会中的人才除非极为突出,否则无法趿身上层社会。下层文化因此也就无法侵蚀到社会上层,类似于贵族文化的“士族文化”就在这种上下隔离的半封闭状态中发育成熟。这种情况的出现,意味着贵族传统在郡县官僚制的外壳下一定程度上悄悄复苏。
对于“世袭”,我们一直持批判态度。其实在科举制成熟以前,这种世袭也有其必然性。
在科举制兴起以前,底层社会的教育很不普及,教育资源基本上都被上层社会所垄断。只有上层社会才能提供完整、良好的教育。曾经有大臣问魏孝文帝,为什么选官时那么重视门第,孝文帝回答说:“苟有殊人之伎,不患不知。然君子之门,假使无当世之用,要自德行纯笃,朕是以用之。”也就是说,“君子之门”子弟即使没什么特别突出的才能,但是长期受家族的教育和熏陶,通经史、习礼仪、熟悉典章制度,当起官来更有优势。
和我们的想象不一样,士族社会中,选拔人才,靠的主要不是官员政客的权力交易,而是家族声望。一个家族的文化积累和门风传统,是评价一个人的最重要标准。比如“(魏元)帝欲以(荀)组为司徒,以问太常贺循。循曰:‘组旧望清重,忠勤显着,迁训五品,实允众望。’于是拜组为司徒。”也就是说,这个家族旧望清重,此人又忠勤显着,这两点决定他应该被委以重任。
个人的前途建立在家族名望的基础之上。因此,各大家族间的竞争,实际上就是文化积累和文化名望的竞争。正如钱穆先生指出的,许多门第之家绵延百世,背后支撑的是学术的力量:“一个大门第,决非全赖于外在权势与财力,而能保泰持盈达于数百年之久;更非清虚与奢汰,所能使闺门雍睦,子弟循谨,维持此门户于不衰。当时极重家教门风,孝弟妇德,皆从两汉儒学传来。”确实,从汉末到东晋初年,那些单纯凭权力和财富而能世代沿续的大姓门第不多。经历动荡而留存下来的家族,基本都是凭名望服众的士族。许多教育传统良好的士族之家累世相传,根深叶茂。比如颍川钟氏从汉代的钟繇到唐朝中叶500年间,世系不断,几乎每代都有官宦。
这种情况导致世家大族对教育无不极其重视,为保持自己的文化优势无不殚精竭虑。士族为了传承家族精神,制定了林林总总的家诫、家训、门律、门范、素范,家长辞世,也往往留有遗言、遗令、遗命。南北朝集大成的《颜氏家训》一书,就是士族家族教育的经典。王伊同在《五朝门第》中说:“五朝名家,靡不有家教,所以立身处事,有以见异”,“巨宗重臣,咸有训诫”。这些世家大族的文化积淀和教育水平,确实不是一般人家能比拟的。新起的家族门风教养与旧门也就是历史久远的家族相比一目了然。《世说·新语·简傲》记载:东晋时,谢奕、谢安的弟弟谢万“在兄前,欲起索便器。于时阮思旷在坐,曰:‘新出门户,笃而无礼。’”虽然谢氏在东晋已经是一流高门,但因门第晚出,仍然会被旧门阮氏公然蔑视。人们对门第的重视和对暴发户的蔑视,无非就是因为其文化根基、家风和教养的不同。
因此,士族社会中,上层文化可以以家族为堡垒,一脉相承,越积累越深厚越精微,传递数代之后,上层文化的精神气质越来越呈现贵族文化的特质。在中唐以前,以荣誉感为核心的上层文化一直是士族社会的主流文化,整个社会保持着强烈的文雅特质。而文化世家也为国家提供了大量的优秀人才,比如东汉的那些着名宰相与东晋的王谢家族。甚至直到唐代,最有名的二十三位宰相当中,绝大多数仍然是出身士族。
这是“魏晋风流”产生的不可忽视的文化背景。
在整个士族社会阶段,魏晋的精神风貌最为特殊。魏晋士人的精神风骨,在从秦朝到晚清几千年间,独一无二,空前绝后。
魏晋士人纵性任情,饮酒啸歌,其风度一直被后人追慕。孙登布衣蔬食,绝人间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阮籍“或闭门视书,累月不出,或登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
许多士人的纵情越礼达到怪诞骇俗的程度。历史上最有名的片断,是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之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阮修则“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