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与无亲,生不相识,往哭,尽哀而去”。这些都令后世读者心向往之而行不敢至。
他们公然蔑视礼法,阮籍当众放言:“礼岂为我辈设也!”
他在《大人先生传》中说出这样大逆不道之言:“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他们中的很多人视仕途为污秽之地,在权力面前表现出的傲慢令人吃惊:为拒做官,秘康忍痛与山涛绝交;为拒权贵,阮籍曾一醉六十余日。《晋书·王羲之传》说:“羲之既少有美誉,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频召为侍中、吏部尚书,皆不就。”
吏部尚书实在是不算低了,而且还是频招,可王羲之却“皆不就”,传统中国社会以功名利禄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体系在魏晋时代坍塌了。
从这些言说、举动和故事中,我们能分明感受到春秋战国时代士人的傲视天地和独立不羁。如果说士族社会中的汉朝和唐朝更像贵族时代的西周,整饬有序,礼乐辉煌,文化雍容大度,那么魏晋就像贵族时代的春秋战国,是一个个性和才情能得以充分展示因此极富创造力的时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魏晋时代的社会背景,与春秋战国时代高度相似:魏晋南北朝也是一个大动荡、大变革的时期。魏、蜀、吴三国鼎立之后,紧接着就是司马氏建立西晋王朝,新王朝立足未稳,就爆发了“八王之乱”。永嘉之后,北方陷入十六国割据,江左出现了东晋政权。淝水之战之后,南北对峙局面正式形成。其后则是南朝、北朝政权的不断更迭。
这个时代战争连绵,动乱不断,皇帝如同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与皇权的不稳定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世家大族的稳定性。许多世家大族势力急剧膨胀,甚至发展到“百室合户、千丁共籍”的类似领主状态。许多士族富厚过于王侯。东晋士族庄园遍布江左,他们“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僮仆成军,闭门成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金玉满堂,妓妾溢房……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正如柳诒徵所说:“魏、晋以降,易君如举棋,帝国朝代之号如传舍然……当时士大夫……以地方绅士,操朝廷用人之权。于是朝代虽更,而社会之势力仍固定而不为动摇,岂惟可以激扬清浊,抑亦所以抵抗君权也。”因此世家大族对皇权形成强大的牵制,天子只能和士族分享权力,有的世家大族甚至可以罢黜天子,以至出现“王与马共天下”的谚语。
在这种情况下,铁桶一般的大一统政治秩序被打破了,许多旧门士人凭借门第资本,不再对权力俯首帖耳:“虽朝代推移,鼎迁物改,(世族们)犹昂然以门地自负。”一些门第高贵的士人,甚至对门第不如他久远的皇帝抱一种隐隐的睥睨之态。面对政治权威,他们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性,许多人甚至不屑于为皇帝服务。
政治权威的崩溃,意味着儒学也不再是唯一价值体系,士人们的头脑挣脱了汉武帝以来独尊儒术的樊篱,思想文化领域获得了一次空前的解放。这是继春秋之后第二个价值失范、礼崩乐坏的时代。“布衣横议于下……户异议,人殊论,论无常检,事无定价”。(《典论·论文》)魏晋士人对庄子和佛学的兴趣头一次超过了儒家经典,由此导致了玄学的兴起。
哲学是非功利的产物。在西方,哲学是贵族们的专利,因为他们没有物质生活的压力,可以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超功利的玄思之中。魏晋时代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萌芽于类似的环境之中。在南渡的士人之中,流行着一种时髦的活动,叫做“清谈”。其形式类似于现在的辩论会,人们挑选一个清幽安静的场所,比如园林重屋之中,或者山水之畔,坐在胡床之上,铺开棋子方褥,靠着斑丝隐囊,手拿麈尾(和拂尘差不多)娓娓而谈。他们激烈地辩论人究竟该怎样活才算快乐?究竟什么样的人格才是最理想、最完美的?如何协调个体和社会、“自然”和“名教”的关系?这种辩论往往通宵达旦,数日不休。
因此,魏晋时代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觉醒,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这一时期的文学,主题集中在对人生意义的追寻,对死亡的思索和哀伤。象曹氏父子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睎。”如《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这种对彼岸世界的思考,是修齐治平时代士人无暇也无意顾及的。
魏晋士人思考的结论是,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一时一事的物质得失,也不在于把活生生的生命去做僵硬的伦理教条的注解,而是在于心的自在,真性情的释放。“竹林七贤”就是这股思潮的典型代表。这个文人群体优游于山林之间,以纵酒谈玄、放任洒脱着称。
他们人品各异,观点有别,人生际遇更不相同。但他们身上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认为人活着应该不受“名教”的约束,而应该向自我、人性、真情回归。他们主“我”重“情”,特别强调一个“真”字。因此,才出现了种种后人不解的行为。
和“竹林七贤”一样,魏晋士人普遍以“真”为美,珍视真本色、真性情。晋书上说:王羲之少年时代,就很有个性。郗虞卿听说大族王氏家中,几个孩子都英俊不凡,就命媒人到王家选婿。其他几个孩子都竭力修饰自己以以待客,只有王羲之,袒着肚子躺在东床上,神色自若地吃着胡饼。媒人回去告以此情此景,虞卿说:
“这个吃胡饼的人才真是好女婿啊。”于是把女儿嫁给了王羲之。
(《太平御览》卷第八百六十)。
魏晋时代画坛巨匠顾恺之身上“魏晋风度”更为典型。此人喜好清谈,“好矜夸”“好谐谑”“率直通脱”,好吹牛,好开玩笑,史称他言谈举止,“痴黔各半”,也就是说,有时很机巧,一语道破天机。有时又很难解,让人莫名其妙。被时人称做“三绝”
(画绝、才绝、痴绝)。他年少轻狂,曾经袋里无钱,却在瓦棺寺写捐百万,最后靠画维摩诘一躯,赢得看画人一捐逾百万。这种传奇式的故事,在春秋之后实在不可多得。
东晋永和九年,也就是公元353年,三月初三,晴空如洗,天气绝佳。浙江绍兴市西南十三公里的兰亭,四十一名峨冠博带的文人,正列坐在清澈的兰溪之畔,纵酒欢会。他们把一种叫作羽觞的轻便酒杯放在水上,任其顺流而下,流到谁的面前,谁就要饮酒赋诗。众人诗兴大发,很快得诗三十五首。席中五十岁的王羲之更是逸兴遄飞,他命人取出特制的鼠须笔和蚕茧纸,借着酒意,即席挥毫,为众人写下了一篇诗序。
坐中诸人可能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天将成为中国艺术史上一个永远的纪念日。连王羲之也没有意识到,他平生最重要的作品,已经在他微醉之时不经意间诞生了。
魏晋南北朝时代,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个衰落时代,却是中国艺术史上一个无比辉煌的时代。在这一时代,与中国书法一样,中国绘画、文学、音乐、舞蹈、雕塑等都出现了突破性发展。顾恺之、陆探微等在中国绘画史上划时代的大家纷纷涌现。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山水田园诗,诞生了陶潜、谢灵运、谢眺等大诗人。在音乐领域,诞生了《广陵散》这样直指内心的千古绝唱。
自由洒脱的“玄学”激活了中华文明的创造力,使魏晋南北朝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不可复制的传奇。这一时期是中国政治史上一个衰落时代,却是中国文明史上一个独一无二的“井喷时期”。在这漫长而动荡的四百年,中国艺术的各个方面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呈现出缤纷绚丽、异彩纷呈的壮观景象。它是中国历史上“人的觉醒”的时代,“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
这是由文明发展的内在规律决定的。大思想家和大艺术家往往都诞生于时代的撞击之中。因为乱世往往打开了新的思维空间,在思想文化方面提供了多元生机。因此,在士族社会中,最有突破性和创造性的时代,不属于汉代,不属于盛唐,而独独属于魏晋南北朝这个纷芸复杂、号角声不断的时代。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动荡时期春秋战国,催生了先秦诸子,催生了百家争鸣;第二个大动荡时代魏晋南北朝,则催生了中华文明和艺术质的突变,为以后隋唐帝国的出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