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株连也不过是灭三族,诛九族已经很恐怖,燕王还要灭十族,其野蛮、残暴由此可见。以至于清初史家谷应泰这样叹道:“嗟乎!暴秦之法,罪止三族;强汉之律,不过五宗……世谓天道好还,而人命至重,遂可灭绝至此乎!”
故事还需从头说起。方孝孺(1357-1402),出生于浙江台州宁海,他父亲方克勤任宁海县学训导(即县学校的老师)。方孝孺自幼聪慧,读书过目不忘,善作诗作文,人奇其才,被称为“小韩子”。洪武四年(1371年),方克勤出任山东济宁知府,于是方孝孺随父北上济宁。
方孝孺拜着名学者宋濂为师。宋濂为明代开国元勋,是江南第一大儒,以“仁政”为理想,主张恢复古代的礼乐,以德治国,反对嗜杀。当时宋濂门下,学子如云,如胡翰、苏伯衡等,皆为学界名流,但与方孝孺相比,则相形见绌,都自愧不如。宋濂也非常器重孝孺,曾把他比作“百鸟中之孤凤”。
洪武九年(1376年),“空印案”起,方克勤虽一向清廉守法,蜚声政绩,也牵连被诛。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起,宋濂也受牵连而不能幸免。父亲、老师均惨遭变故,对方孝孺产生极大影响,使他逐渐形成一套以提倡仁政、反对暴政为核心的政治主张。
洪武十五年(1382年),经东阁大学士吴沉等人推荐,二十六岁的方孝孺来到南京,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召见。明太祖见他举止端庄、学问深厚,称赞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由于他力主施行仁政,志存教化,与朱元璋重典治国的政治主张相差甚远,太祖并未启用他,只是对皇太子说,“现在还不是用他的时候”,于是厚礼相待,遣返归乡。
对于方孝孺而言,身怀匡世之才而无用武之地,实在是件憾事。此后十年,他只得隐居在家,把心血都放在着书立说上,着有《周易考次》、《宋史要言》等。他虽然生活清苦,贫病交加,甚至连日断炊,仍然奋笔不辍。一直到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经人再次推荐,朱元璋才让他担任陕西汉中府学教授。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病逝,朱允炆即位。怀抱“明王道、致太平”志向的方孝孺,终于在年轻皇帝朱允炆那里寻找到了实现理想的机遇。
前面我们说过,建文帝崇尚儒家仁政之说,有意结束其祖父尚武的政风,确定新年号为“建文”,与祖父“洪武”刚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当时,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饱读诗书的才子都受到重用。建文帝的治国措施与方孝孺的仁政主张相投合,方孝孺更是受到建文帝的青睐,先任翰林侍讲,后迁文学博士,日侍建文帝左右。据《明通鉴》记载,建文帝读书每有疑问,便立即召方孝孺为他讲解;临朝奏事时,遇到需商议的地方,也命方孝孺前来批答;宫中纂修《太祖实录》及《类要》等史书,也由方孝孺担任总裁。当时朝廷的诏书、往来的檄文大都出自他的手。建文帝对方孝孺,可谓言听计从,非常倚重,君臣关系十分契合。方孝孺对这种“知遇”之恩十分欣喜,“风软彤庭尚薄寒,御炉香绕玉阑干。黄门忽报文渊阁,天子看书召讲官”,在建文帝身上,寄托着方孝孺的政治理想——提倡仁政,反对暴政。
在方孝孺的辅佐下,建文帝大力着手改革,史称“建文新政”。他们崇尚礼教,锐意文治;废除严刑峻法,大赦疑狱。同时又采取重农桑,兴学校,赈济灾民,蠲荒田租等与民休养生息的措施,使国家呈现一派祥和的景象。时人赞叹,建文时,法网疏阔,道不拾遗,士风朴茂,尚义者多。
然而,建文帝在安定的生活中成长,接受的是儒家学说的熏陶,缺少对现实的了解,而且他所重用的大臣也多是读书人,因此改革中难免有理想主义色彩。
他接受方孝孺的建议,在诏行宽政的同时,锐意复古,甚至要恢复西周时期的井田制度。他还使用一些《周礼》中的官名,依古制改革某些官职。复古这些制度是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的。从这一点我们不难发现,建文集团过重的文人气息,成为他最后失国的一个主要原因。
这种对实现政治理想的渴望与对知遇之恩的感戴,使方孝孺无论从情感还是理念上都把建文帝视为千古一遇的圣主,并将自己的命运与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就此一点而言,在后来的靖难之役中,他是决不可能降于成祖朱棣的。
靖难之役中,方孝孺与朱棣势不两立。建文帝讨伐燕王的诏檄大多出自方孝孺之手。朱棣曾经两次试图以罢兵作为缓兵之计,都被方孝孺识破,并力劝建文帝不要被他迷惑,使得朱棣屡屡未能得逞。方孝孺还多次为建文帝出谋划策,甚至使用反间计来离间朱棣父子。朱棣夺取帝位后,方孝孺不肯起草登基诏,受新仇旧恨夹击的朱棣终于没能压住怒火,方孝孺遂惨遭灭“十族”。朱棣如此残酷的报复,也说明两人积怨之深。
况且方孝孺所代表的决非他一个人的志向,他代表的是大多数江南士人的理想。在江南士人眼里,“削藩”与“靖难”之争,绝不仅仅是朱姓内部的皇位之争,而是仁政与暴政之争。“仁政”理想是一种极为普遍的群体意识,江南又是当时最大的文人渊薮,名儒辈出。在洪武政治下,他们所遭受的打击,比之其他地区的士人更为酷烈。当时的着名诗人高启、张羽、杨基诸人均被迫害致死,甚至连开国功臣刘基也最终郁郁而死。正如解缙在为太祖所上封事中所说:“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这是一个政治稳定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时代,政治气氛异常凝重,文武大臣人人自危。生活在此一时代的士人,他们所拥有的只能是惴惴不安的畏祸避害心理,而不可能有扭转乾坤的守道抗势壮志。
只有当洪武时代结束而朱允炆登基后,士人们似乎才迎来了转机。从改元“建文”的新年号里,他们不难发现这位建文皇帝想要改变洪武时的恐怖主义政治的决心。这种情况下,文人获得了比以前更高的政治地位,再也不用担心像洪武朝那样动辄以一言获罪,因此他们胆量也大了,对朝政敢于表达自己的意见,对建文帝忠心耿耿。这是江南地区士人支持建文的一个重要原因。自幼饱受儒学熏陶的年轻皇帝所追求的政治理想,似乎意味着一个仁治时代的到来。
然而,朱棣的起兵并取得最后胜利,无情地粉碎了这种理想。方孝孺不顾“灭十族”的惨况,毅然选择赴难,他的殉难,是对建文帝“知遇之恩”的报答,体现着“士为知己者死”的高尚气节,更是对破灭的理想的殉节。建文“秀才朝廷”中的其他士人,如齐泰、黄观、陈迪等,也与方孝孺一同赴难,誓死不屈,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可见,方氏与一时死难之江南士大夫,都并非“慷慨于一时”,他们在更大程度上是为了自己的仁政理想,而前赴后继的。
方孝孺在南京政权的影响极大,代表了当时江南民气,如果方孝孺肯归顺朱棣,那么其他官员自然也就会臣服。然而方孝孺始终忠于前帝,那么他的门生派系也就不可信任。朱棣灭方孝孺“十族”,把方孝孺的学生都牵连进来,实际上是要彻底清除那些深受方孝孺思想影响的人。恰如学者方东岭指出,方孝孺之死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方孝孺为江南地区士大夫的一个典型。方孝孺的死不能被视为一种个人行为,它是明前期士人儒家政治理想昙花一现后破灭的标志。
与此同时,其他的建文余党也遭到了血腥镇压。事实上,朱棣入南京后立即揭榜(悬赏捉拿)黄子澄、齐泰、方孝孺、铁铉等建文帝臣子数十人。出逃在外的齐泰、黄子澄均被捕获,全家被诛。齐泰本已脱险,他因担心引人注目,将所骑的白马染成黑马,马奔跑出汗,黑墨渐渐脱去,反倒被人起疑拿住。
兵部尚书铁铉,死守济南被俘。他曾经在济南城下用诈降之计,差点杀死朱棣。朱棣亲自审问,铁铉宁死不肯面对朱棣,背向而坐。朱棣让他回头看一眼,终不可得。朱棣盛怒之下命人割去铁铉的耳朵、鼻子,铁铉仍然谩骂不止。朱棣命人将他凌迟碎剐,将其尸投入油锅,炸成焦炭。
御史大夫景清谋刺朱棣未遂,被剥皮填草,挂在城门示众。有一天晚上,朱棣梦见景清披头散发,拿着剑追杀他。第二天,朱棣又让人用铁刷子将景清尸身上的肉一块块刷掉,肉刷光后,还将骨头打碎。朱棣犹不解恨,将景清灭族籍乡,就连景清的街坊邻居都受到株连。这种打击面比“杀十族”还要宽,只要跟景清有这样那样的关系,都可能被株连。例如,青州教谕刘固曾因母亲年迈提出辞职,景清写信给刘固,让他到京城来任职。就因为这样简单的引荐关系,刘固全家被杀,连他的老母都没有放过。
御史高翔在朱棣即位后穿着丧服入见,朱棣大怒,除了诛其族外,还将高翔祖先的坟墓挖开,掺杂上一些牛马的骨头,一起焚成灰扬掉。又将高翔的田产分给附近的百姓,征收特别重的税,目的是为了让乡亲世世代代骂高御史。这种连种高翔田地的普通百姓都受到株连的做法,简直是闻所未闻,几近变态。
这些忠于建文帝的人,其妻女都被发往教坊司,充为官妓。方孝孺女儿流发教坊。铁铉妻杨氏被送往教坊司,随后即亡故了,教坊司按圣旨吩咐,将其尸体抬出门喂狗。铁铉的两个女儿被发往教坊司为娼妓,数日不受辱。铁铉的学生高贤宁与朱棣的亲信锦衣卫纪纲有交情,托他说情。朱棣总算动了恻隐之心,放过了铁铉的两个女儿,两女后来都嫁给高贤宁为妻。
朱棣对建文帝的亲信大臣如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展开的一场又一场大屠杀,被人称为“瓜蔓抄”。其残酷的程度不下于其父朱元璋惩处胡惟庸、蓝玉党案。
名家回眸
清初史学家谷应泰对于方孝孺这样叹道:“嗟呼!暴秦之法,罪止三族;强权之律,不过五宗……世谓天道好还,而人命至重,遂可灭绝至止乎!”
方孝孺的殉难,是对建文帝“知遇之恩”的报答,体现着“士为知己者死”的高尚气节,更是对破灭的理想的殉节。
学者方东岭指出,方孝孺之死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
他的死不能被视为一种个人行为,它是明前期士人儒家政治理想昙花一现后破灭的标志。
《明史》中有这样一个评价:朱棣对建文旧臣长达十年的杀戮,一方面与其个性有关,但更为本质的原因则是内心的虚弱。他发动靖难之役,说到底是为了夺其侄子建文帝的皇位,在皇位继承的合法性上是要大打折扣的,这一点他自然心知肚明。因此,他希望能够用屠刀堵住人们的非议之口,并想尽办法证明自己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
方孝孺的死无疑是轰轰烈烈的。《明史》称其“忠愤激发,视刀锯鼎镬甘之若饴,百世而下,凛凛犹有生气”。然而遗憾的是,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改朝换代的历史时期,而是皇室内部的自相残杀,这使得他以身殉道的壮举减少了许多悲壮的色彩,因而被人称为过于“迂直”。明代人王廷相就认为他的死不能与文天祥相提并论,认为他实为“忠之过者”,因“自激之甚”而卒招杀身之祸,这种“轻重失宜”的举措,“圣人岂为之”!至清人吴敬梓作《儒林外史》时,还说方孝孺“迂而无当”。方孝孺虽大义凛然,但又显得过于“迂直”,从而带有某种历史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