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也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二次被捕的情景。也许许多年后,当我跟其他狗讲起这事时,我仍能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正跟老黑在公园里散步,一大群孩子朝我们扔石头,做各种好笑又难看的怪动作吓我,逗我,完全不把我当人看,因此,我就冲着他们叫了几声,以示他们不要以这个城市的主人自居。
几个很小的孩子吓得大哭大叫起来。
“赶快跑!”老黑警告我。
“为什么要跑?我又没伤着他们。”我坚持不走,觉得没对人造成任何伤害。
“我们惹祸了。”老黑说,“治安员才不跟你讲理呢。他们先把你送到狗监狱,剩下的事都交给打狗队那伙人。”
一个头发烫得像卷毛狗的女人哇啦哇啦地跑了过来,抱住哭叫得最厉害的孩子,跟在她身后的圆肚男人拿出一个长形的东西,我以为他要用它砸向我。正想着如何躲闪,只见他冲那玩意儿拼命吼叫。
“他报警了。”老黑说,“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我跑了几步,回头发现老黑没跟上来,于是停下来问他怎么不跑。“我不用跑,你快跑吧。”老黑一点儿也不着急地说。
“那你怎么办?我跑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不用管我,我不会有事的。我是本地狗,戴有狗项圈,他们不会轻易就抓我的。你就放心我吧。”老黑说,“快跑呀,等一下没有谁会救你的。”
老黑的确是只开普敦狗,我跟他好上还不到半年。一天,他跟女主人从公园回家时看见了我。那时我刚从另一个城市过来。他见到我时,我正在啃一块从卖肉板上掉下来的骨头。我以为是好心的屠夫把他不需要的东西扔给我的。
我趴在卖肉板下面津津有味地啃着骨头,丝毫没感觉到危险正在逼近我。在我身后,屠夫拿着一根棍子就要敲打我。他没有立即打我,可能是在想我是谁家的狗。他们人类有个习惯,打狗之前,一定要先看看主人是谁。如果你的主人有点儿来头,比如有权有势,那么,就算你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他们也会放你一马,顶多让你的主人赔点钱,关着门批评一下你的主人,提醒他以后多管管你,别到处捅娄子,以免引起民愤。但是,如果你的主人只是个平头百姓,就算你惹了屁大点事,对不起,该打的打,该罚的罚,该杀的杀;如果你的主人跟他们论理,对方就会说,你这种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必须杀鸡儆猴。所以,我的建议是,如果你没有一个好主人,就小心行事。别跟那些经常拼主子的狗一起玩,出了事,你就成了他们的替罪羊。
谢天谢地!我估计当时那个屠夫正是在猜测我的主人是谁,我才躲过了杀身之祸。很简单,外地来的流浪狗,你就吃了他掉在地上的骨渣,他也会把你置于死地。而那些有个好主子的家伙,即使嚣张地跳上卖肉板,叼起一大块肥肉,也顶多让他的主人破费点而已。
屠夫看出了我是只没有主子的流浪狗。就在这时,我的救星老黑从他主人身边奔过来,一下跳到卖肉板上。那屠夫马上把棍子朝老黑敲了下去。
“狗杂种!”我听屠夫骂道。
“你敢打我的狗!”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他吃了你多少肉,我照价赔给你。打伤了我的狗,你赔得起吗?这是纯种爱尔兰猎狼犬,是洋狗,知道不?”在开普敦(Capitown),洋狗比本地狗还要尊贵。
我赶紧叼起骨头就跑。我跑了老远,回头见屠夫没有追来,于是放慢脚步,拐进一条胡同,在一棵树后啃起骨头来。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担心叼块新鲜的骨头会招惹麻烦。
我的麻烦够多了。前些日子,我在另一个城市,那是座最不安全的城市。我们这些流浪狗,只能等天黑后才敢溜出下水道去小饭店的泔水桶里翻点吃的填肚子。我有好几个伙伴为此拉了肚子,最后竟活生生脱水而死。还有一个伙伴因吃了泔水桶里的东西,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最后闯进路边一家小卖部,被巡逻的打狗队活活打死。我跟踪上去,发现打狗队的人并没把他烧掉,他们扒了他的皮,把他大卸八块,然后放在一口大锅里煮。我伤心极了,发誓以后不吃要醉的东西。
然而,那个城市的打狗队越来越多,我只得跟另外几个同伴连夜逃出城。在路上,我的同伴们都中了打狗队的暗算。打狗队一般都用食物来暗算我们。他们很清楚,我们流浪狗最缺的就是食物。
这是我认识老黑前的经历。我记得那天我啃骨头时老黑走到我背后,他用前爪在我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后来我才知道,老黑最喜欢用前爪摸母狗的屁股,这是跟他的主人学来的——他的主人是个大老板,经常摸别人的屁股。
我吓了一跳,马上转过身对着他。他很友好地看着我,提醒我在这种地方吃东西太危险了。我问:“你就是刚才救我的那个好心肠吗?”
老黑说是,现在他的主人正为此跟屠夫交涉呢。我感谢他,并把骨头推到他面前。我在流浪的生涯中养成了重情重义的德行——我认识的流浪狗都很讲情义。他摇了摇头,说不饿。后来我才知道,他从不吃别的狗碰过的东西,因为他是洋狗,主人给他准备了最好的狗粮。他问我最近住在哪里。我告诉他我白天一般都在下水道里,只是今天太饿了才跑出来的。
老黑说他可以给我介绍几个朋友。“你才来这个城市,得有几个朋友,遇到什么事,大家相互有个照应。只要你跟我们这些本地狗在一起,打狗队一般都不会找你的麻烦。”
他还决定亲自带着我到处转转。“首先你得熟悉地形。遇到危险时,不要跑到不熟悉的空旷地带,最好跑到你熟悉的胡同,开普敦的胡同一般都是相通的。这只有当地的才知道,外地来的一进开普敦就像走进了迷宫,根本找不着门道,所以一般都得找个当地的引路。在我们当地的看来,这些胡同都是相通的,有的路到目的地虽然远点,但多绕几个弯,还是能到的。这就是开普敦这座城市的特点:熟悉它的处处都能找到路子,不熟悉的却找不到一条出路。”
我终于得知这就是开普敦了。我以前就听说过这个地方,像天堂,特别遥远,据说它由七道城墙圈起来,外面的人很难进去。但我并没看见城墙,只有一些断砖。老黑说那是一个豁口,前不久才被人推倒的。“一直都有人推这城墙。所以现在开普敦到处是豁口。要不然你也休想能跑进来。”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脚就踩在开普敦的泥土上。我问老黑是不是一直都在开普敦。他说是,他老家在爱尔兰,几年前迁居到了开普敦。他用爪子拉着脖子上的项圈,让我看,这是他的身份证明。
“可别小瞧了这玩意儿,”他说,“没有这东西,你就会被打狗队一眼看穿。只有郊区个别狗还没办这东西,所以你还可以混一段时间。”
我告诉他我想在这里长期待下去。老黑说,那最当紧的就是找个主子。“只要有人肯收养你,最好能给你弄个狗项圈,”老黑又挠了挠他脖子上的铁圈圈,“那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到处乱跑了。在这里,关键看你是不是本地狗。是本地狗,一切都好说。要是流浪狗,那麻烦可就多了:不但打狗队可能随时瞄上你,本地狗也会瞄上你,尤其像你这么漂亮的小母狗,麻烦会更多。”
我初听以为找个主人很容易,因此请求老黑帮忙给我找一个。“很多外地来的流浪狗,都削尖脑袋想在这里找个主子,弄个狗项圈,谈何容易?”他看见我失望的神情,于是爽快地说:“不过,我们还真投缘,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我有义务帮助你。因此,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帮你。只是你暂时还得找个地方先住下来。”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只消告诉我哪里有废弃不用的下水道,只要干燥就行了。我现在住的地方很潮湿。”
“下水道?那种地方可不适合你这么漂亮的狗!”
“唉!这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很快就能给我找个主人吗?我能熬的。你看,这么多年我都熬过来了,也不差这几天了。”
“也只好这样了,”老黑很快就妥协了。“走,我带你去一条下水道,里面很干燥,只是有些流浪狗满肚子的坏水,你自个儿多留点神。”
我在那条下水道里住了下来。后来,老黑还真帮我找到了一个主人。只是新主人虽暂时收留了我,但一直不肯给我办个狗证明,让我戴上狗项圈。其实,主人家的狗窝边有个生锈的,我试了一下,不大不小,刚好合适,但男主人看见了马上就给我取了丢在垃圾桶里,不许我戴。有一天,我问老黑:“为什么我的主人连个生锈的项圈都不许我戴?”
“这也不能怪你的主子,”老黑说,“要是他没给你办证明,你戴上那个也没有用,这个圈圈,只是戴给打狗队和流浪狗看的,关键是弄个证明。但是现在证明难弄啊,因为政策有规定,一户只能养一只狗,而你的主人已经办过一个狗证明了。”
他见我不开心,接着又安慰我说:“没关系,慢慢来吧,熬过两三年后,要是你的主人看上了你,说不定会想办法给你办个居住证,然后再熬上三年,也有机会获得开普敦狗证,成为一只真正的开普敦狗,跟我一样,享受各种优待。现在,至少你被捕后,你的主子可以把你领回来。”
我想老黑说得很有道理,因此下定决心,平时兢兢业业地给主人看家守夜。老黑的话给了我希望。现在,我只求能在这个主人家平平安安地熬上五六年,然后等主人拿到狗证,给我戴上项圈。可是,偏偏没过多久就出事了。出事那天,男主人让他那只有证的狗看家,叫我陪女主人去公园逛逛。我叫上了老黑。到了公园后,女主人就放开我,自己跟一伙老太婆跳僵尸舞。开普敦的闲人很多,所以放眼望去,整个城市都在跳僵尸舞。在女人跳舞这期间,老黑带着我,打算到处转转。没想到我们很快就惹了麻烦,得罪了一群小皇帝。
“你快跑吧,”老黑再次提醒我,“你跟我不同,你最多算只暂住狗,你的主子是不会管你的。”
老黑这话很过分。平时这女主人对我挺好的,还经常在她的男人面前夸我,说我尽职尽责,是只难得的看家狗。就因为这个,我认为我不能跑,跑了就是对女主人的不信任。
我被警察带走时,女主人就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看着,根本就没打算走上来救我。倒是老黑还在警车后追了一会儿,最后也放弃了。他以为我会死在狗监狱中,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被关在开普敦最大的狗监狱,这所集中营管理严厉,对待犯了事的狗很有一套。
也许是我狗命大,事情竟出现了转机。一天夜里,一个自称是狗肉店老板的人把我从狗监狱中买走。跟我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十多只狗,他们都是流浪狗,甚至连个临时主子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临时主子又有什么用呢?你出了事他们根本就不在意。你替他们看家守夜时,他们倒还记得你,可一旦出了事,他们马上和你撇清关系,很快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