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局外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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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口脱险

狗肉店里人来人往,食客们精神亢奋,又是喝,又是唱的。地下室里一股潮湿的气味混杂着死亡的味道。每只狗都耷拉着耳朵,把头搁在狗笼的铁丝网上。每次听到有人走近地下室的小铁门,我的心就缩紧,忘了出气,听钥匙的转动声,叭的一声,我的心脏都跳到了喉咙口。直到有一只狗被拖出去,我才把心脏咽下去,长长地舒一口气。

我终于找到了机会。一天晚上,狗肉店的一个小伙计忘了上锁(感谢他,但愿他的老板不会太为难他)。我钻出笼子,从虚掩的地下室门缝挤出来,心惊胆颤地爬上一级级台阶。狗肉店一片漆黑,幸好后门还开着,我瞅准机会溜了出去,然后就拼命地跑,凭着记忆朝以前我生活过的那条下水道跑去。我不想再去找那个临时的主人了。我对他有点失望,也有些怨气,而且我的骨头也还没软到那种地步。

我的记性好得不得了。你们应该听过他们人类骂别人记性不好时,都说:“记性被狗吃了!”嘿嘿,所以我们的记性好得不得了呢。半年前我生活的地方,就是到死那天我都还记得。也正因如此,虽然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我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能说出全部事实,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

我终于又跑回被收养前的那片老地方了。我急着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老黑,飞快地跑进了他家的院子,轻叫了几声,老黑很快就出来了。在夜色中,我看到他迅速朝我跑来。他轻声地叫着我的名字,跟人一样他也叫我小花。

“小花,我以为你死了呢!”我看得出他很惊喜。“你被抓后,我非常伤心,以为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

“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要不是狗肉店那个小伙计粗心,忘了锁笼子、关门,我很可能明天就得躺在火锅里了。”一逃出来,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我多么希望跟他团聚啊。在狗监狱,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怕老黑整天都替我担心。我还老想着他一到天黑就跑到院子门口朝外望,希望看到我的身影。

他问我肯定饿坏了吧。这是肯定的,从被捕那天起,我就没再吃过任何东西。在狗监狱里,他们总是用饿饭、毒打来发泄对我们的仇恨。要是你们有什么门路,可千万不要去蹲班房。

我想把监狱里的经历告诉老黑,比如我亲眼看到一对恩爱的伴侣在交配时被看守抓了个现行,那看守抡起铁棒,当场就打断了公狗的命根。可他叫我等一下,然后马上返回厨房给我偷来一根香肠,还有一大块牛肉。这都是些奢侈品,我有三个月没吃过这么丰盛的大餐了。虽说前段时间被人收养,但也不过是吃他家的剩饭剩菜。我第一次吃香肠也是老黑从厨房偷的。为此,他还被保姆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那几天,我在他家院子里看着他的窝。他被主人锁在他的狗窝里,既看不见我,也不大听得见我的轻声呼唤。

吃的时候,我发现那其实是火腿。我想起来了,有段时间他们人类都不敢吃火腿了,于是老黑的女主人趁着低价处理的机会,买了几大箱存在家里。她经常说,火腿有毒没关系,反正自己又不吃,喂狗怕什么。老黑说,这是他主子的习惯,自己不吃的,才不管有没有毒呢。如果主子们自己想吃,买进口货就行,要么通过什么什么朋友,买到特供食品。

我在监狱饿得半死,关在狗肉店时也只有同胞们的尸骨可以吃。他们人类以为我们饿了也会吃同类。但我怎么能吃同类呢?所以我才不管这火腿有没有毒呢,只要是吃的,我就吃。我边吃火腿边说我在监狱里的事。那次跟我同时投进监狱的还有十来只,他们全都是流浪狗。“你应该去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监狱:带刺的铁丝网围成一个圆形,上面没顶。”

“连个顶都没有?”老黑说,“日晒雨淋的,也太不把你们当人看了。”

“他们对流浪狗都是这样的。”我说,“他们才不把我们的性命当回事呢。”

“那里面有多少疯狗?”老黑问。

“据我所知,一只也没有。我压根儿就没看见一只疯狗。硬要说有疯狗,也是饿疯的。”我咽下了最后一块牛肉,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还要吗?”老黑见我吞下最后一块牛肉时问我。我说差不多了,才跑出来不能吃得太多。我还得提防这些火腿、干牛肉在我的胃里膨胀。我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前,我的好朋友大黄偷吃了一家小饭馆的骨头,饭馆老板抓了几次都没抓到他,最后甚至费尽心思想引大黄进屋好来个“关门打狗”,可大黄就是不上当,他精明得像只猴子。但他最终还是没逃过灾难。有一天,饭馆老板故意在门口撒一大堆干牛肉片。这等美食大黄怎能放过?可他又没法带走,只好当场就全部吃掉。等到晚上,他的肚子鼓起来了,越鼓越大,他疼得在地上到处乱滚,最后活活给撑死了。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东西再好,也不要贪多。干牛肉是很好吃,但经肚子里的水一泡它们就会膨胀起来。

我告诉老黑,狗肉店的老板在夜里跟看守们做交易,他们用一辆密不透风的货车把我们运到狗肉店的地下室关起来。看守我们的是一只又大又长的狼狗。那狼狗虽然看上去凶狠,但多少还有点儿狗的本性,他看着我们也有些同情。他没像监狱里的看守那样,动不动就进来教训我们一顿:给这只狗一棍子,那只狗一石头,听到我们痛得直叫他们就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好像我们越痛苦,他们就越快乐。相反,当狗肉店的小伙计忘了上锁时,他却假装睡着,任我们逃走。

我还告诉老黑,接下来我得离开这里,重返下水道。老黑说他最近打听到邻居想要养一只狗,明天他可以带我一起出现在邻居家的院子里,说不定会被看上。“那时我们就近了。”老黑乐观地说,“说不定,他们还愿意给你办狗证呢,嘿,那样你就成为开普敦的一员了。哪怕偶尔耍耍派头,装装酷也是很正常的。说真的,我有时也摆出不可一世的派头,还不是因为我有开普敦的狗证?”

我听到这话虽然高兴,但并不乐观。自从上次老黑介绍的主人眼睁睁看我被抓之后,我就对找主人办开普敦狗证不抱多大希望了,现在只要能找到一个天天有食的饭碗,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们流浪狗嘛,不为名,不为利,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开普敦的证我不敢奢望了。不过我觉得就是成了开普敦狗,我也不会在外来狗面前摆派头。我能死里逃生就是万幸了。”

“不管怎么说,你要尽力争取。”老黑说,“只可惜我们狗不能像人一样嫁娶,要是能那样,你只要嫁给我,就自然而然地拥有开普敦证了。”

我笑了。这跟卖身有何区别?以身体换身份,一样是做皮肉生意。唯一不同的是,这是包养,而做皮肉生意是多劳多得。嘿,我暗自发笑:这跟他们人类的报酬分配原则还很一致呢。

“你在想什么?”老黑问。跟这只开普敦本地狗一起其他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不给你思考的机会。他有事没事老是问你:“你在想什么?”要不然就是带着你到处逛。后来,他经常带着我逛商场呢。我们也经常光顾宠物商店。有一天,在一家狗商店,老黑看上了一串项铃,希望能送给我。但是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后来店员发现了我们,斥声赶我们出来。老黑仗着是本地狗,冲着她不示弱地叫了几声。

“我在想,为什么人们给你们本地狗和我们外地狗采用完全不同的两种待遇。”

老黑得意起来。说到这种事,他总是很得意。我看他一辈子都改不了这个狗脾气。他说,这里是开普敦,当然要限制外地狗,尤其是流浪狗。“你能想象吧,要是各地的狗都往这里跑,那我们的好处不是也要被他们分去一杯羹?”他最后又补充道:“总之,作为一只开普敦狗民,我希望狗证制度永远存在下去。”

我不关心狗证问题。记得有一天我还这样问过他:“你觉得在脖子上套那么个铁家伙舒服吗?”那时他天天在我面前炫耀他那狗项圈。

“这没什么,就把它想象成女人的项链吧。”老黑回答道,“说实在的,确实有点儿不舒服。但这样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以极小的不舒服换得极大的实惠,就是我们开普敦狗特有的聪明。”

当时我们不欢而散。现在,也就是我刚从狗肉店逃出来的晚上,我们最后也不欢而散,因为不少时间都是老黑在表现他们开普敦狗的优越性。这让我很不高兴,要知道我才逃出死亡线,他却一个劲儿地炫耀自己的优越身份。

我说:“我得走了。”我在生他的气呢。我看不惯他老在我面前摆架子。在他看来,只要能捞到好处就行了。当然,我也想捞好处啊,可是我没那种门路。因此,我就讨厌起老黑来。但我心底还是希望他这次能为我找到一个比较靠得住的主人。我意识到在开普敦长期流浪下去不是办法:每天都提心吊胆,怕被抓起来投进监狱。我死也不想再进监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