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的新闻,摒弃了个人的独立意识和主体思考,传达的是一种“集体记忆”,使得本来应该表现千万种不同的报纸,变成了集体记忆的工具。甚至“把全国各地的报纸互换一下报头、人名地名,完全可以通用”。长此以往,被这种“集体记忆”淹没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一代的脑子里,装满了集体记忆,写事千篇一律、写人千人一面、写话千口一声。一个事物有千万种表达方式,可是我们只会用其中的一种或几种,而且是所有的人都用这一种或几种!
从采访开始,我们就遵循着集体记忆的原则,抓不住事物的个性和本真,甚至引导着被采访对象按集体记忆的思路表达,写出来的依旧是集体记忆,本来新鲜的东西被集体记忆漂白。而且,这一切都是在无意识、潜意识里进行——危险就在这里。
除了传达“集体记忆”之外,“套式语言”往往都有固定的“政治隐喻”,这种“隐喻”越来越广泛,同样在禁锢着我们的思维。再加上套式语言所指的贫乏,象征的固定性,就给我们的语言“画地为牢”,带上了种种桎梏。当套式语言日益活跃在我们的媒体上,我们的媒体尤其是报纸,就变成了“套式”的展厅。
“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新闻姓新,这个新不是简单的新事物,更需要新题材、新情节、新形式、新笔法、新语言,来表现新的人物、新的内容、新的主题。我们平时,太多的时候却用旧的形式、旧的语言来表现新事物——这和用旧瓶子装新酒、穿着破鞋子走红地毯、用粗陋的餐具品美食一样的煞风景。不仅一天煞风景,而且天天如此,你说招不招人烦?
新闻要反映自然、社会、人生的万千形态,这是一幅何其广阔、壮丽的画卷!世间活的万物,都在不断的运动变化当中。新闻是时代的产物,自然也要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不断注入新的气息。尤其是今天,更是一个丰富到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没有各种流派、风格、样式的争奇斗艳,没有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笔墨,如何记录和见证这个万花筒一样的世界?离开了“海纳百川”的集成之美,离开了高屋建瓴又细致入微的“立体化表现”,怎么可能描绘出这幅画卷?
互联网时代,新闻语言也必然要迎来一个“气象万千、摇曳多姿”的新时代。不尽快改变新闻单调、僵化的套式语言,使之适应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新闻就是没有生命的“豆腐块”;不能融入新的元素,吸收新的养分,借鉴新的表现形式,适应缤纷多姿的时代新貌,新闻永远都是一碰就破的“易碎品”。对一个事物,原本是可以有千万种表达方式的。为什么我们却在争相选择最干瘪、最无力、最乏味的一种?新闻有定式,但定式本身也应该是不断被丰富和开拓的,所有的新闻形式都应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大胆的创新和尝试。不要怕“这也不像那也不像”,不要怕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新面孔。
任何事物的演化都是从无序走向有序。当有序趋于僵化,影响到事物进一步发展时,就会突破。突破之后随之带来无序的紊乱,然后又从无序走向新的有序……如此循环,才使事物从一个发展阶段跃变到一个新的阶段。而突破的前提,是吸收他事物的养分,积蓄成自己生命运动的能量。人是这个世界上取食最杂的,但是,并不等于吃什么变成什么——只要不是被食物所吃掉。新闻也是一样,从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味道更鲜美、色彩更亮丽的体裁中吸取养分,只会让新闻变得更美味可口、色香味俱全,不必非要担心“变成文学怎么办”。
看我们平时的新闻,更多的却是在小心翼翼、认认真真地用套式语言制造着“简单的真”、“表面的真”、“僵硬的真”、“干瘪的真”、“残缺不全的真”。我们再看陈颖的《股海》(新疆经济报2008年12月13日6版),这篇新闻完全用的是文学语言来表达,意识流的色彩非常浓郁,表现主义的手法无处不在——这些都是文学的工具,可是,谁说这篇新闻不真实?它太真实了,甚至展示的是人的灵魂的真实!那个波涛汹涌的虚拟经济之海,那个不可触摸的人的心灵世界之海,那个欲望与情绪交织的人性之海……统统被活生生地展示在报纸之上!除了这样的表达,还能有好的方式吗?形式上,它比文学还文学;骨子里,它已经达到了本质的真实。
我们的新闻,最大的毛病是“见事不见人”,或者是“见人不见情”。这也是我们很多新闻不能打动人的原因。新闻作品中的人物,要想给人留下活生生的印象,必须血肉饱满、个性鲜明,具有深刻的社会内涵,犹如生活中的真人那样具有音容笑貌、言谈举止,而不是我们平时所表现的千人一面、百人一腔的“概念化人物”。我们能看到他目光里的喜悦与哀伤,能闻见他呼吸里的和缓与急促,能听到他脚步声里的踟蹰和匆匆,能从他的举止中感悟到他微妙的心理活动——总之他是活的,是一看就知是他的“这一个”。对新闻来说,“这一个”不是凭空创造,无中生有,而是抓住细节,真实展现,立体还原。这个过程中,关键之关键是抓住人物的情感,以及由情感支配发出的行动细节——抓住了这些,人物也就会睫闪眸转、活灵活现。
为什么把写人放到这么重要的地位?因为新闻要报道的事实,总是要由人来支撑的。没有了人,新闻就成了一个个情节的叠加,就成了“只见事不见人”,或者不见“活人”的树干。人是树干上的花、叶和果子,没有鲜活的人,这个树干就是“木头桩子”。新闻的叙事无趣,让人不忍卒读,归根到底是缺乏了人物命运、人物形象的支撑——不是点缀。
现实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人物内心世界都是精微的、隐深的、丰富的、活跃的,那么人物的语言就是这种奇妙的内心世界的心曲。这种语言的个性化是很强的,它能反映人物的心情,能够展示其因为外界变化而引起的内心世界的波澜。尤其是我们经常要表现的典型人物,他们活在人的时代、公民时代、个性张扬的时代,他们的内心世界也是一条流动的河。我们要抓住这神妙的内心世界,并使之外化为鲜活的文字,千万不能用我们僵死冰冷的心扼杀了那些原本活的形象。
在客观世界中,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矛盾和冲突,所有的事物都在自己特有的矛盾冲突中生存、运动、发展,整个世界都在矛盾冲突中运行。我们的新闻之所以空虚、苍白,如同一潭死水、一杯白水,主要是因为我们常常回避了矛盾和冲突。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不善于驾驭题材——新闻要求篇幅尽量短,而且要扣人心弦,就只能取最能表现事物本质的、核心的素材,并加以精炼概括,使之高度浓缩。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抓住矛盾各方的本质特征,并善于用形象化的语言揭示出来。以不回避、不躲闪的姿态面对矛盾和冲突,需要记者具有“大勇”,而这大勇来自何处?所谓“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答案就在这里。
新闻空间,是一个广阔的立体时空统一场。从外部世界到人的内心世界,从过去现在到未来。尤其是人的内心世界,更是一个浩瀚的宇宙,新闻要进入人的内宇宙。新闻的深度只有能透视到人的精神世界,揭示出事物的本质意义,探寻到事物的内在规律,才算是得到实现。做到这一点,要自觉运用现代心理学来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善于在人物的心理剖析中反映出时代变迁的广阔背景。如果不能进入对象的内心世界,也就进入不了读者的内心世界,引不起共鸣和震撼。缺少了感天动地、直指人心的形象和场域,新闻的引导功能就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敷衍。
“今天,为什么现在作家不好混了?因为现在的生活太精彩了,比任何小说都精彩。”正如报人郑万里先生所言,在这个以变革为主调的时代,在这个充满动感的时代,在这个藩篱不断被打破的时代,在这个空间不断被拓展的时代,人的命运正变得空前的充满跌宕和莫测,世界空前的大了,又空前的小了,人就像生活在一个硕大的超越时空的舞台上,灯光变幻、乐声迷离、悲欢离合……可是,想想我们平时的新闻,就如同一首无味的乐曲,始终是一个节奏、一个声调;如同一盘杂烩菜,不放油盐味精,不加作料。而一篇好的新闻,必须有动感的画面,鲜明的色彩,鲜活的人物,音乐的节奏。最好能借助文字营造出声光电的交响,调动起读者视听嗅触的感官。
要让读者有“欣赏大片”的感受,那才是新闻的极品。
7.4.3语言之狂欢——寻找回来的诗性
新闻,是由语言组成的。语言,是新闻的细胞。
没有精彩的语言,就没有精彩的新闻。我们的新闻之所以“易碎”,之所以少见“传世之作”,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迷失了语言的本体性。
我们的汉语言有三性:工具性、本体性、诗性。这三者,共同构成了汉语言的本质。
而我们现实中普遍的观念,尤其是在新闻的写作上,却偏重于语言的工具性,仅仅把语言当成了叙事状物的工具,而把后两者排挤出去。这是非常糟糕的现象,并由此造成了我们新闻语言的贫乏、苍白。
一切事物,其最后的根源就是本体。事实上,我们的语言不仅仅是传达思想的工具,她本身就有思想。没有思想,也就不可能有汉语言的出现。中国的汉语言形成的过程,也是祖先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过程。如果语言不能传达作者的思想,也就失去了语言的本体性。
中国的汉语言,最突出的特征是诗性。尤其是象形字、会意字,本身就是美的凝聚,本身就是诗。
比如太阳的“阳”,描绘的就是一个震撼的意境: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出来,照耀着山冈,山冈上红旗招展——这难道不是诗吗?
父亲的“父”:一个人,拿着两把斧头昂首挺立,准备战斗。
母亲的“母”:一位袒露乳房的女人,正在给孩子喂奶。
思想的“思”:一个人一天到晚都在想着他的庄稼田。
忧愁的“愁”:心上有了秋色了……
多么强烈的诗性!甚至把思想的、内心的、玄妙的感觉都变成了形象的诗歌!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的祖先,为我们创造了世界上最美、最具表现力、最具思想内涵的语言。它飞翔于无限的时空,它凝聚了万物的精华,它以“宇宙之美人”的气度,展现出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呈现出“天雨粟、鬼夜哭”的震撼。同时,也借助这“大美”的语言,为我们留下了无穷的思想财富、文学瑰宝。从《诗》三百到《史记》,从汉赋到唐诗宋词,从元曲到明清小说……在世界文明的时空里,没有人比我们更幸运,没有人比我们更富有,没有人比我们更得天独厚!
可是到了今天,为什么我们的语言贫乏了、苍白了、孱弱了、失色了、僵死了?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我们仅仅把语言当成了工具来使用,我们抛弃了思想,我们丢弃了诗性!本来大富大贵的我们,成了可悲可叹的“败家子”。
尤其是我们的新闻语言,长期以来,把语言中最丰美、最本质的元素当成了“洪水猛兽”,当成了“毒药”,避之唯恐不及!岂不知,诗性语言是汉语言的最高境界,最高水平的表达方式!
丢弃了语言的思想性和诗性,今天的新闻语言越来越变成了一种“套式语言”。对我们的报纸和新闻来说,“套式语言”的祸害至大——最主要的一条是,它宰杀了我们语言的个性!
也许,会有人拿出破坏“集体主义”这顶帽子。但是,这恰恰是对集体主义的一种歪曲。集体主义不等于磨灭一切的个性,消灭一切个人的东西。集体主义是建立在个体充分发展的基础之上,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过足够惨痛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