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葵要看的报纸她老公是不看的。但偶然丢在餐桌上给看到了,而且文章标题很大,她老公有时会念一下标题。若碰到不认识的字,就让叶小葵替他念。
外面天气不错,连餐桌上都照得到一缕和煦阳光。老保姆端来莲羹汤,叶小葵轻声道谢。无论春夏秋冬,叶小葵都是穿着睡衣吃早餐。今天的早餐不早了,她把报纸丢到一边,拿调羹轻轻搅动莲羹汤里的几枚天津红枣。这时候,她老公一个字一个字念起被阳光照到的那个报纸标题:华裔科学家圆“瞬间转移”梦;其中的“裔”字和“瞬”字,是叶小葵替他念出来的。
“啥叫瞬间转移?”老公不耻下问。
“就是不用任何交通工具,眨眼工夫就能把一样东西或者一个人,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叶小葵小心吐出一颗干净枣核,然后用湿纸巾擦了擦嘴唇。她对她老公的任何提问,都有问必答。
“这我看到过。”老公喜欢吃芋头,老保姆给他端来的是一碗红糖芋头汤。“去年我在广州看过那个美国的叫大卫什么的……”
“大卫·科波菲尔。”
“没错,是这个名字。”老公拿起手边的一支雪茄闻了闻。因为叶小葵不喜欢闻雪茄味,所以他决心努力改掉一面吃早餐一面抽雪茄的老习惯。“那家伙就是厉害,剧场里有那么多人,大家全盯着他看他,没想到他会把一个女人从这边一只木箱里,弄到那边一只木箱里,中间隔十来米远。”
“那是魔术。”叶小葵说,“我猜那两只木箱底下可能有地道相通。”
“我咋没想到啊?”
“可这张报纸上所讲的瞬间转移,不是只移动十来米远,而是要多远有多远。眨眼工夫可以把一样东西送到美国法国,甚至送到月球上,或者比月球更远的星球上;就像现在能够上网发email,把一封信或一张图片,发送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一样。”
“这是痴人说梦话。”
“这篇报纸文章是讲,澳大利亚一个名叫林平奎的美国博士,‘破天荒地利用一种名为量子牵连的技术,在光学通信系统的一端把一束激光信息毁灭,然后在一米外的另一端,将它重新现形。’”
“才一米远?”
“但这是搞科学不是耍魔术。现在能够传送一米远,将来就能传送一亿米远,甚至无限远。”比起她老公的所有前妻,叶小葵都显得更有知识且更有耐心。“以前有个大科学家叫爱因斯坦,他生前已经从理论上证明,人类可以‘把物体化解为能量传送到远地,然后再把能量还原为物体’。”
“这是啥意思呢?”老公又闻了闻他的外国雪茄。
“这是说,将来总有一天,人类可以在眨眼工夫内,把一样东西送到宇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也能送人?”
“没错。到了那个时候,你要去香港只用按一下机器按钮,手还没松开呢,你就到了香港了。”
“小葵你跟我讲,这报纸是咋说的,到啥时候能够像这样不坐火车不坐飞机就去香港?”
“至少一千年以后。”
“这是放屁说话。”
“报纸上讲,林平奎博士认为他的这项新试验目前还相当原始。他打了一个比喻,他说他现在发明的这种量子瞬间转移,只是像算盘一样简单,而将来的生物瞬间转移,就像超级电脑一样复杂,所以科学家要走的这条路还很长。”
“要走一千年?”
“对,至少一千年。”
叶小葵拿起报纸,从那篇报道文章里找出“一千年”这三字叫她老公看。她老公对一百年以后的事就不感兴趣了,遑论一千年啊,于是马上改变话题,问叶小葵这几天会不会去外地,然后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事情,然后推开芋头碗穿出门衣服出门了。
叶小葵称谷福林为老公是因为谷福林年纪大,而不是多年的相濡以沫。得知今年才二十七岁的叶小葵,居然把自己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七岁的胖老头,圈子里的人全跌破眼镜,不敢相信。都过了三四个月了,叶小葵的闺房密友吴娜仍疑窦丛生,见了她就问她是不是幸福,是不是感觉好,见一次问一次。上周居然还问起性生活来,问谷福林行不行。这时叶小葵毫不掩饰地直白相告,她老公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
今天吴娜又请叶小葵共进午餐,一心要搞清楚叶小葵是不是已经神经错乱。
这两个漂亮女人来梦之岛餐厅吃饭,一起坐在二楼一个靠窗的餐桌上。她们总是一人喝一小杯香槟酒但喝得很慢,慢慢喝不管喝多长时间。吴娜通常上午写小说下午不写,所以有时候她们能喝到天黑还在喝。以前喝酒时,吴娜总是絮絮叨叨地讲她的小说人物没完没了,而现在却老是探问叶小葵的起居饮食无论巨细。
对吴娜,叶小葵也是有问必答。哪怕问到女人羞于开口的床上事情,也如实讲述,从不隐晦其辞。在叶小葵看来,写小说的吴娜有权利了解他人的私生活,不然就写不出好小说。在吴娜的小说里,叶小葵能看出自己的影子,但别人看不出来。因为吴娜天生是写小说的,你若给她讲过自己的或别人的某个生活细节,她写作时就信手拈来,不露痕迹。不过叶小葵不是已经出名的吴娜的崇拜者,只是她的无话不说的闺房密友。
“明天是你生日对不对?”吴娜一面抿酒一面问。
“是啊,是啊。”叶小葵也抿了一口。“过了这个生日,就真到了二十七岁。”
“你跟谷福林讲没讲过你生日是哪天?”
“头一次见面就讲过。”
“是去年你采访他的时候?”
“对。那天他请我吃饭,在餐桌上问我生日是哪月哪日。”
“那么明天他将怎么给你过生日?”
“不知道。”
“早忘掉了。”吴娜嘴角露出讪笑,心里不怀好意。
“这有可能。”
“你说他在那方面是行家里手。”吴娜又说起那种事情来。可能写小说的就喜欢打听人家的床上生活,吴娜不能例外。“我猜他一定瞒着他前妻玩过不少女人。”
“有可能。”
“所以他也会瞒着你跟别的女人上床。”
“我知道。”
“你是说你不介意这种事情?”
“那当然。”
“为什么?”
“因为他也不介意我跟别的男人上床。”
每次叶小葵的坦率回答,都叫吴娜大失所望。问到关键地方只能戛然而止,没法问下去。于是吴娜又说起另一个话题来,现在你心里还想不想你那个白面书生?
当然想。
你跟他说散就散,这对他太残酷。
是生活对他残酷,不是我。
你不但背叛了你的爱情生活,还恬不知耻地推卸责任。
你说郭恺会不会买一瓶香槟,只喝两小杯就扔下不喝了?
你是看谷福林能一箱子一箱子买这种酒?
没错,你说对了。
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快。
这儿的鱼今天是不是有点咸?叶小葵岔开这个话题。
谷福林哪会这么快就忘了他的年轻妻子的生日?去年八九月份叶小葵还没辞职,还在报社里当新闻记者,谷福林接受她的采访时,特地问了问她的生日和星座。之前他跟同桌吃饭的一个熟人打赌,保证不出半年时间,就娶到这个漂亮女孩当老婆。
谷福林追叶小葵追得很辛苦。毕竟人家在上海读过书,毕竟人家长相好且心高气傲,毕竟人家有一群求婚者轮流跟她约会,而且个个都年轻英俊,有的还挣钱不少,所以拿“艰苦卓绝”这个成语来形容谷福林的本次求婚经历,一点都不夸张。
每个新婚妻子的生日,谷福林至少在一年之内不会随便忘掉。
在家里的小餐室共进晚餐时,谷福林问他的年轻妻子,愿不愿意明天去香港一趟?
“去干啥啊?”
“给你过生日。”
叶小葵对她老公的无端摆阔心里有反感。结了婚就不必这样大把大把花钱花给别人看。不过叶小葵也多多少少习惯了她老公对她的挥金如土及细心呵护。以前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有钱的胖老头比心细如发的郭恺还细心。
“我们从香港上狮子星号,”谷福林拿红酒跟漂亮妻子碰杯,“在船上给你过生日。”
“你讲的是那艘比泰坦尼克号大一倍的新加坡邮轮?”
“没错。”谷福林以前看过泰坦尼克电影,是跟那个画家前妻在离婚前一起看的,所以他对当代年轻人的浪漫情怀并非懵懂无知。“今天我给旅行社付了钱,明天上午飞香港,晚上六点上船,七点吃饭;生日蛋糕已经在船上订好了。”
“真没想到……”这是叶小葵第一次在她老公面前真心流露她的惊讶和激动。“你让我至少提前十年实现搭乘国际邮轮的梦想。”
“还有什么梦想你告诉我。”
大约只过了二十四小时,叶小葵就真的坐在狮子星号邮轮第七层的美斯法国餐厅里,用她肺活量不大的女性气流,吹几次才完全吹灭一块法式乳酪蛋糕上的所有生日蜡烛。更叫她意外的是,谷福林还叫来四位中年乐手演奏叶小葵喜欢的勃拉姆斯音乐;他们的衣着及乐器,跟泰坦尼克电影里的一模一样。
除了谷福林叶小葵夫妇,来这个地上铺了红地毯,桌上铺了白桌布的法式餐厅就餐的,全是衣冠楚楚的欧美游客。他们不但颇有礼貌地拍手致意,而且乐于接受谷福林的盛情款待。这时候,餐厅侍应生将那座塔式乳酪蛋糕,一小碟一小碟分送给每一位就餐者。全餐厅的人,一同分享这对老夫少妻的生日happy。其中一个会讲中国话的中年白人,居然说得出“沉鱼落雁”及“羞花闭月”这样的中国成语形容叶小葵的天生丽质,这使谷福林格外兴奋。而叫谷福林更兴奋的是,这个名叫尼克的犹太人,居然会玩中国麻将。谷福林当晚就找到三个麻将搭子,其中就有这个尼克先生。
进了第十二层的麻将室谷福林如鱼得水,高兴得不得了,也顾不上陪叶小葵了。现在他不但知道尼克理牌理得快,连他这个老麻将也显得手脚太慢,而且知道尼克懂中国武术,讲起武当少林来一套套的,听得他似懂非懂。要是尼克脸上没那个鹰钩鼻子,眼窝也没那么深,说话没有西方口音,看上去完全是一个中国人,那么你也会为他深谙中国文化而吃惊。
谷福林定的是第九层的带阳台的豪华套房。他是夜里几点钟回房间的叶小葵不知道。现在叶小葵跟尼克的女友也熟悉起来,所以知道这个犹太男人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及八分之一的吉普赛血统;不但精通中国文化,而且喜欢到处流浪。早上叶小葵亲眼看到尼克在运动甲板上打太极拳,证明谷福林说他懂武术不是编谎。
谷福林起床的时候,邮轮已经抵达海南三亚。这时尼克跟他的女友上岸去了,而谷福林夫妇因为前不久的结婚旅行就是来三亚的,所以没兴趣下船。晚上九点,邮轮准时驶离三亚港,这时谷福林给尼克的房间打电话打通了,尼克和他的女友爽快接受谷福林的邀请,乐意跟他们夫妇一起去中餐厅共进晚餐。
吃饭时谷福林讲起昨晚麻将桌上的惊心动魄,讲到尼克不好意思。比起谷福林来,尼克打牌不精但手气很好,要啥牌来啥牌,开始一直是一赢三输,就尼克一个人赢。打过几圈之后,谷福林跟另两个搭子,一个台湾人,一个成都人,才慢慢稳住阵脚,一点点扳回来。
“小葵那个叫啥转移的……就是眨眨眼睛就跑过去的……那个叫啥?”
“瞬间转移。”
“对,是叫瞬间转移。”谷福林跟尼克碰了碰杯。“这个鬼佬就像会瞬间转移一样,好牌全跑到他跟前去。”
叫谷福林夫妇吃惊的是,尼克居然坦率承认他会搞瞬间转移。也就是说,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麻将桌上的某张牌换成另一张。他说不然我会输得很惨,对不对?
外国佬就是老实,是啥说啥。
谷福林称尼克的瞬间转移,准是像变魔术那样的骗人把戏,可尼克竭力否认。于是这两个男人在餐桌上你一句我一句争起来,争得面红耳赤。
“爱因斯坦已经在理论上证明,”尼克说,“我们可以把物体化解为能量传送出去,然后在另一个地方,再把能量还原为物体。”
“可是,据一位专门研究瞬间转移的澳大利亚科学家称,”这时叶小葵插话道,“人类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是一千年以后的事。”
“对,是一千年,报纸上就这么讲。”谷福林很得意叶小葵的夫唱妻随。
“不过在我看来,所有科学家,包括爱因斯坦,都是世界上最无知的人。”大概尼克酒量不行,喝不了多少酒,所以才喝了一点点泸州老窖就开始胡说八道。“因为科学家是借助试验设备研究科学,而那些试验设备又是科学家自己研究出来的,所以这就像中国北方的驴子拉磨,老是给蒙住眼睛原地打转转,自己还不知道。”
“那么你认为哪些人比科学家更有知识?”叶小葵问。
“除科学家而外的每一个人。”
“举个例子好吗?”
“比如宗教人士。”这时尼克一脸自信也一脸认真地说,“无论信佛教的,信基督教的,信******教的,他们中的睿智者,全是靠他们本人的直觉理解这个世界,所以他们比科学家不但更有感情,而且更有智慧。”
“我想知道你最尊重哪一种人?”
“中国武术家中的集大成者。”
“他们有何高明之处?”
“世界上最难于理解的一样东西,莫过于人类本身。中国武术家对人体的直觉理解,是人类数千年来的最高智慧。当科学家言之凿凿地宣告,生物瞬间转移如果可能的话,将是一千年以后的事,殊不知中国武术家,早在西晋时期就掌握了这种超现实技术。”
“好像你比中国人还懂中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