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闲得像吃饱喝足的野狗一样在街上随意溜达。路过麦当劳甜品站的时候,就像那些身上挂满韩流饰件的漂亮女孩,买一支巧克力甜筒,一边走一边吃。前面是一家稻草人专卖店,专卖台湾衣服。门口一位小姐示意我吃掉甜筒再进去,我抱歉我的疏忽,掉头走向前面一家店名叫上岛的咖啡馆。咖啡小姐没把我拦在门外,所以我能够感受到这里的幽雅气氛。见一个矮个中年男人,手里拿一支麦当劳甜筒,一个人来咖啡馆,咖啡小姐照样笑容可掬,见怪不怪。
突然有人吵起来。一连串“****的,****的”骂街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这声音一声比一声沙哑,一声比一声凶恶。我看到坐窗边那张桌子的漂亮女人皱起眉头,坐她对面的那个男人则面露难色,好像在这儿听到这样的脏话是他的错。
我对任何城市的任何地方,都有本能的好奇。我走进这家咖啡馆,是想看看这儿的房屋结构,比如哪儿有洗手间啦,哪儿有边门啦,哪张桌子离吧台最远啦,我喜欢注意这些事情,喝不喝咖啡倒无所谓。
那对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女起身往外走。我跟在他们后面也走了出去。那个年轻女人快步走过嘴里还在骂粗话的一个安徽老汉。仿佛那老汉的骂街声音里有非典病毒,得赶快逃之夭夭才行。
挨骂的是一个也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他一面拿手机打电话,一面挽着一个也年轻也漂亮的女人。那老汉的手指快指到他的鼻子上了,可他仍是不惊不怒,一副斯文大度的绅士模样。大概那老汉只会骂那句脏话,而且声音越来越沙哑,越来越弱,有气无力,不少行人朝这边瞥一眼就走开了。警察过来的时候,不知是嗓子骂哑了说不出话来,还是怕警察指控他当街寻衅滋事,突然连连咳嗽,对警察的询问一概闭口不答。待那对男女挽着胳膊走入咖啡馆时,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围观者也作鸟兽散,一个个都走了。
我会拿四川话说锤子,拿兰州话说卖勾子,拿乌鲁木齐话说捣杆子,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说多少种方言。就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就在这座到处绿树成阴的江南城市,在铺了红绿彩砖的人行道上,我慢慢跟上那个沿街拾易拉罐的安徽老汉,跟他拿淮河上游的阜阳口音闲聊起来。
我问他为啥骂那个有钱人,他说那****的欠我工钱给赖掉了。
老汉突然扔下背在身上的黑塑料袋,这只袋子很大,装得下一个人。袋子哐啷落地时,里面的几个易拉罐给摔得生疼叫起来。老汉显然把我当他的安徽老乡了,一屁股坐在花坛上,神色沮丧地给我讲起他的倒霉事来。
“没跟他打官司?”我递去一根烟,老汉两手捧住,手指脏得像木炭一样黑。
“打了,打过了,打输了。”
“法院是怎么说的?”
“不是法院,是叫啥劳动……啥……”
“劳动仲裁委员会。”
“对,是这个劳动……啥。”老汉凑着我的打火机吸烟。“那场官司是俺侄儿替俺打的,俺侄儿也不会说话,没说两句就没话好说了。”
“人家给你啥说法?”
“人家说俺来晚了,晚了十天,叫啥时……时间……啥……俺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过了诉讼时效?”
“对,是这个词儿。人家说这种事情只有三个月有效期,俺晚了十天,所以再有道理也不管用。”
“没上法院?”
“法院说,那个啥劳动……啥……不管,他们也管不了。”
“后来就看到他骂他?”
“骂两句解解气。”老汉凄然一笑。他说半年前一怒之下,从地上捡起一块半截砖头,砸了那人的车子,结果给公安局拘留半个月,没想到没叫人家吃官司,自己倒进了号子里。“……骂骂心里舒服些,不然气得慌,对身体不好。”
临别前我说我能替他讨回他的工钱,叫他明天这时候来这儿等我。老汉听了扑嗵跪在我面前,连马路对面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
我再次走进那家绿色基调的咖啡馆时,那个绅士模样的中年男子,仍坐在那儿陪女人闲聊没走。我坐里面的一个桌位,要了一份黑山咖啡。那人显然已经完全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脸上是一副从容自在的笑容。他眼睛看着对面的那个年轻女人,认真听她讲她的事。
过了半个多钟头,我拿开手里的报纸,招呼咖啡小姐过来。我问她能不能请那个穿西服的男人到我这儿来一下。后来我看到那人犹豫了片刻,才起身走过来。
“请坐,孙先生。”我客气道,“抽不抽烟?”顺手把一盒中华烟从桌上推过去。
“我们不认识。”
“我父亲认识你。”我说。
“你父亲是谁?”
“刚才骂你粗话的那个阜阳老头。”
“据我所知那个乡下人没有儿子。”
“我认他为义父,是他的义子。”
“你在说笑话。”这个姓孙的突然笑起来。“刚才我看到你了,你手里拿着麦当劳甜筒从这儿走出去……”
“是刚认的,才半个多小时。”
我一面点烟一面看他的脸。我知道他没把我放在眼里。跟这个穿意大利衣服的男人比,我身上这件皱巴巴的条绒茄克,使我显得像叫花子一样寒碜。
“不就是三千来块钱吗?”我说,“你少买两件拉达克衬衫就能还我义父的钱。”
“这件事已经通过劳动仲裁。”姓孙的说,“法律没要求我承担这项义务。”
“我义父不知道工资纠纷的仲裁时效只有三个月,更不知道劳动仲裁是法院诉讼的必要前置程序,所以这件事没进入诉讼程序就败诉了。”
“对不起我还有事,也不习惯跟一个陌生人闲聊。”
“如果你瞧得起我,请现在就把我义父的钱如数交给我,因为我已经答应他明天这时候给他。”
“我只能抱歉了。”他说,“因为我也不习惯承担法律不要求我承担的义务。”走了两步又掉过头来。“如果你认为我的衬衫是冒牌拉达克,只说明你没穿过真正的意大利衣服。”
我心里常常埋怨我父母把我养这么矮,踮起脚尖也不够一米六五,没法叫人瞧得起。
我付了账,一个人走出咖啡馆。
在街上我招手叫来一部出租车。上了车叫司机把车子停在马路对面。我给司机抽烟,一面跟他闲聊,直到那对男女从咖啡馆里出来。
我叫司机跟上那部刚启动的马自达小车。拐了好几个弯,那车子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下来。那对男女一起上饭店吃饭去了。吃完饭又去湖边闲逛,直到下午五点多才回去。
那个长相清秀的长发女人先下车,男人在车子里跟她摆手告别。
车子调头往山边疾驶,最后停在一处别墅房子跟前。
出租车司机是年轻人,嘴巴能说会道,脑子也很好用。
他说好像也有人在跟踪我们。
我说我知道。
司机把车子开回城里去,把跟踪我们的尾巴甩掉后我才下车。
按说我应该马上离开这座城市,连酒店也不能去了,可我已经答应那个让我认他为义父的安徽老人,答应替他讨回工钱,明天上午给钱他,不能一走了之。于是我在成衣店里买了一套小号西服,在理发店里变了一个时髦发型,然后堂而皇之地走在街灯亮起来的繁华街市上。
虽然春暖花开了,但夜里还是很冷。跟踪我的那两个人,现在就在这幢别墅前面的一条黑弄堂里。显然他们猜出我将再来一趟,只是没想到我会徒步走过来,让身子暖和暖和。后面的围墙很高,但拦不住我这个矮子。当我翻过围墙,径直跳到二楼阳台上的时候,屋里有人叫起来。
接着里面灯亮了。一个穿睡衣的男人打开阳台门,开了阳台上的灯,看到我站在他面前,拿枪指住他。这家伙肯定看得清我的脸,因为我不喜欢戴面罩,不喜欢拿女人的长统袜罩在自己脸上。
这是一间主人卧室。突然看到我走进来,躺在床上的女主人给吓得脸色煞白。她嘴巴张得很大,想叫却叫不出声音。我从裤袋里掏出胶带纸,叫她男人先把她的嘴封起来,再把手和脚都捆住。
“认出我了,孙先生?”我扬了扬手里的左轮手枪。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觉得奇怪。
“孙先生只知道国家法律有空子钻,不知道自己的房子有问题。假如是我,不会让那棵老树挨围墙那么近。”
“园林局不让我砍。”
“我想如果你白天答应了我,你和你夫人不会半夜受惊吓。”
“对不起。”
“我来取我义父的钱,拿到钱就走。”
我不是见钱眼开的强盗。事实上我从未抢过人家一分钱。就跟做买卖一样,我时常替人家做事情,拿人家答应我的钱,既不会多拿,也不会少拿。
这家人家的保险柜给打开后,我叫男主人从一堆现金中点出3250元,他欠我义父的工钱,就是这个数。用报纸包好,由我塞到裤袋里。
现在我自己拿胶带纸给这家伙捆手捆脚,然后封住他的嘴。
我冷静吸了一支烟,然后关灯,然后开枪。
扑的一声闷响,枪里的子弹是穿过枕头打出去的。
第二天更暖和了。我站在那个安徽老汉面前时,他完全认不出我来。我把钱给他,叫他赶快走开,因为这时我看到马路对面有两个大汉快步朝我走来。
慌忙推开对我千谢万谢的老人,我转身跑到咖啡馆里。这时我径直走入里面的洗手间,扣上门栓给警察打电话。
得知有人在闹市区持枪杀人,警车呼啸而至。
接着警察马上封锁这个街区,从咖啡馆里找到了我,并从我身上搜出一把左轮手枪。他们以为我就是他们要找的持枪疑凶,后来发现那个报警电话是我的手机打出去的,才觉得蹊跷不解。
“怎么回事?”警官厉声喝问。
“我杀了人。”我自首道。
“杀了谁?”
“一个男人。”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在哪里?”
“人家家里。”
因为那个姓孙的没死,子弹只擦破他鬓脚上的一点头皮,所以法院没判我死刑。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号子里给人家弄死,但从现在起,我不用怕人家跟踪我,怕人家追杀我。逃亡的日子有时候很不舒服,我想结束这种鬼日子。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到底谁在指使杀手追杀我。就像以前被我追杀过的那些受害者一样,我也是给蒙在鼓里糊里糊涂的。幸运的是,我每次做事情只用新枪,所以警察没查出我以前的血案来。
“你的左轮手枪从哪里弄来的?”警官问我。
“是在广西一个广西人卖给我的。”我恭敬回答。
“是美制越南枪?”
“没错,好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