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细高个,细腿长身,面白目秀,看起来不是适于摔跤的矮壮类型,但我摔跤相当厉害,这使我很得意。摔跤讲究的是灵活、善借力和有突如其来的爆发力,这几个方面我都具备。一般人衡量一个人的体质往往有平庸之见,那就是以骨骼粗壮、肌肉发达为雄强,实际上人的体质和能力并不是那么简单,身体素质也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得清。瘦不等于弱,肥不等于壮。
《水浒传》里最善摔跤的人物是燕青,不是李逵,这个瘦小灵活的浪子燕青把精猛黑壮的李逵一撂一个跟头,最后干脆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我喜欢燕青这个人物,也喜欢燕青这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就是往往各个领域中最强的,不是看起来最壮的,而是最灵活、最俊秀的。在体能竞技中,聪明也是制胜的关键,这一点极为重要。这证明了人类能力的本质,力胜不如技胜,技胜不如智胜。当然这要以相应的实力为基础,没有实力,就是空谈了。
我在大约十六岁的时候摔过一场好跤,其精彩绝伦,使我至今难忘。那时我是新疆队的一名专业乒乓球运动员,在北京短训,住在工人体育馆的楼上。与我同队的一名朝鲜族运动员叫金奇予,和我差不多大小,比我略矮,但比我更结实、匀称,他后来是新疆中学生四百米、八百米跑的纪录保持者,身体很棒,长得很漂亮。当时乒乓球队有三个少年选手,一律英俊,出类拔萃。
星期天下午,我俩没事可干,闲在屋子里闷得慌,不知怎么就摔起跤来。先是三跤两胜,他赢了;五跤三胜,我赢了;不服,再摔十跤;还不服,再摔二十跤。我没料到他摔跤那么厉害,我忘了他是朝鲜族;他也没想到我摔跤这么厉害,他忘了我是山西人。
这一场大战从下午一直摔到了天黑,我们竟忘了吃晚饭。两个人是越战越勇,越摔越精彩,双方不断地对对方展示的绝招发出由衷的喝彩!一些从未练过的高难度技巧,像背摔、猴儿蹬云等,都被我们运用得极其纯熟,妙不可言。
有时我俩累得不行了,就平展四肢躺在地上,一边喘一边互相赞叹,都说可惜没人看见,比表演还精彩!喘完了,力气又恢复了,爬起来再摔,一个动作出手就是一个跟头,快而有力,防不胜防。几十跤摔过去,心舒力竭,握手言欢,都说:“你是我摔过的最棒的对手!”这一次摔得漂亮,但没有分出胜负,旗鼓相当,互相引以为荣。那一天工人体育馆里的一个房间咚咚震响,断断续续响了几个小时,那是两个少年的身体摔击出来的声响。
摔跤是一种有趣的运动,这是一种进攻性的尚武的较量,是男孩子崇尚的活动。把一个直立的人弄翻,使之像一只仰卧的露出肚皮的狗,这里面有一种乐趣,有一种英雄式的快感。特别是这种活动不像打架那么残忍,一般不流血,不伤人,往往还能建立友谊。
一个人在体力上优越于别人,可以产生自信心。尤其在其尚未完全进入社会格局时,明显的体力、容貌、智力优势,是一个人自信力的基础。到了进入社会之后就不同了,这些优势往往成为这个人谋取社会地位的障碍。过于强健、优秀、自信的人,在社会上常常是失败者,因为他们过于相信自己。在社会中,容易顺从使相当一部分弱的、丑的、笨的人抢先占据了优势的位置。然后,位置使他们成为强者,最终,失去位置又使他们还原为弱者。
在我的少年、青年时期的摔跤游戏中,我觉得我对人体的支撑点敏感,人体的任何一种重心变化、倾斜,都能被本能迅速觉察、立即捕捉住,特别是对运动中的人体,准确地击其一点,可以使其产生无可挽救的跌扑。
人的身体是不可能完全静止的,他即使是想保持平衡,也可以运用推、拉、扯、带、压等等手段使其运转起来,关键在于谁摆弄谁。任何抗拒力和进攻的企图,都应通过你的手臂和身体转化为控制、摆布对方身体的力量,他发出的力越大、越猛烈,转化过去控制他的力量就越使他运转到危险的地步。在这个过程中,瞅准时机,一击即可将其放翻,而这一击,大多数用在腿脚上。“使绊子”是摔跤的诀窍,也是点睛之笔。你可以看到,一个庞然大物的身体怎样在你的脚的拦截下飞出去,一个原本活灵活现、傲慢不逊的家伙怎样像一个笨重的麻袋那样被抛闪出几米开外,然后发出沉闷的声响。
千载难逢的良机在少年追逐打闹之时,被追的人正跑得飞快,他的身体运行得极有节奏,这时候,你追上去,在离他三米之距突然倒地铲踢,借着自己前冲的力,凌空把两条伸直的腿逼近他,就像足球运动员完成铲球动作那样。你踢中他刚刚离地的那只脚,最好使这只脚受击后缠住了另一只脚,这一瞬间,奇迹产生了——那人飞起来了,他的两只臂在空中徒劳地伸出,溺水一般,然后在一丈开外落地。
哈哈,这是非常好玩的游戏!摔跤还可以培养宽容的品格,摔跤的人皮实,一般不恼。
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班有十二太保,就是十二个年龄偏小、学习偏差的顽劣少年,朱梯云是大王,我是二王。我们是不爱红妆爱武装,不爱学习爱捣乱,有一次同时在课堂上放飞出12只麻雀,满教室整整热闹了一堂课。
其实十二太保是一些活泼聪明的少年郎,没有一个成为坏蛋。那年冬天,十二太保打雪仗打疯了,从课外打到课内,收不住。一次七八个太保围攻朱梯云,他的头顶和肩背雪团飞溅;朱是一个非常结实、勇敢的阿勒泰少年,战斗力极强。
他逃窜过来的时候,劈面迎上我。我随机应变,假装帮他,说了声我掩护你。待他闪过,我突然转身飞起一脚,朱未防备,腾空而起,飞出十米开外,重重地栽在雪地上。皮帽子像一只受惊的乌鸦,飞得不知去向。七八个小太保扑上去,猛往他脖子里塞雪……那一刻我看见朱的表情,复杂极了,转换得快极了,由疼而恼,由恼而恨,由恨而悔,然后光着脑袋躺在雪里纵声大笑起来。
大王被二王的暗算,从小就演练过。朱的笑声是一种自我解嘲,也是对游戏中的恶作剧的宽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有如此风范,实在不简单。到了那年的夏天,我随了父亲的机关到南山度夏,我带了足球,和一群机关的小孩踢着玩。这件事吸引了一伙山里的哈萨克少年,他们参加进来一起踢,他们没踢过球,所以总是被我们耍来耍去。后来他们不踢了,其中一个略大一点的提出要摔跤,他的意思是,踢那个圆东西我们不行,但是你们敢和我摔跤吗?
我知道哈萨克人会摔跤,但我也知道我不是等闲之辈,摔就摔,我同意和他们比试三跤。我连胜三局,他大为佩服,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请我去他家的毡房做客,把我介绍给他的父母,而且每天清晨来叫我,和他一起去把昨晚放出去的马匹收回来,他教我骑马。
整整一个假期我俩形影不离,两个骑光背马的少年在山间小路上追逐奔驰,缓辔并行,还互相传授本民族的骂人语言,那个夏天我快活极了。
后来我上了大学,摔跤的事就少了,成了大人,倾向于稳重,真摔起跤来,容易伤筋折骨,很少再摔了。莘莘学子,不兴这个。
到了清队集中学习的时候,全班男生搬进大教室集中住宿,靠墙四周摆着床,中间一大块空场,红地板地。一天傍晚,就寝之前,邻班的一个哥们儿进来了,他可能喝了些酒,有股狂劲。这哥们儿平常比较稳练,篮球打得不错,很灵活。这阵子不知怎么变得飞扬跋扈,有不可一世之概。
我当时感到他有一种日本军曹面对沦陷区村民的骄横,他拍着胸脯,自吹自擂,而且专门是说他摔跤厉害,除了专业摔跤选手,谁也摔不过他。他说:整个大学,老子第一!你们谁敢出来跟我比试比试?谁能赢我,我输他一条牡丹烟(那时牡丹烟最高级,相当于现在的红塔山)。
没人吭气。谁也不愿意当着全班二十多个人的面冒险出丑。我本来好胜,但是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在摔跤这件事上,要知己知彼,初次交手,谁也没有绝对把握。
他一看,越发猖狂起来:“你们这个班全是笨蛋!”说完,他走到每一人床头,指着床上的人说:“你敢不敢?”床上的人连说:“不敢不敢,你厉害。”
本来他试指二三人也就代表了,无人应战,他也就可以收兵回营、大获全胜了。可他不,他执意一个一个指着鼻子问过去,谁不表态,他不甘休。看来这小子今天是成心找茬想摔跤了,一个一个不依不饶问过去——轮到我了。
他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但他已经不能降低姿态了,他必须按前面的惯例,不然就有区别对待之嫌。他指着我说,包括你在内,也不是我的对手!
“那不一定。”我说。
他没想到我这么不虚心,气焰颇高,不一定?你不行!不然就下来试试!
此跤看来非摔不可了,关系到集体尊严了,外班入侵,如此猖獗,而班中竟无一个血性男儿,此战关系重大。但我更加明白的是,我若胜了,无人赞扬,我若败了,留下笑柄,我们那个班就是这样一些乌龟式的大学生。
我说,三局两胜。我想多争取一些取胜的机会,我知道他不可能三局都赢我。“不行!一跤决胜负,你不敢吗?”他像墨索里尼总是有理,他是挑战者,规矩由他定。
我下了床,故意穿了双拖鞋,万一失败,可以以此为借口再摔一次。我想先试一试他的深浅,一出场,先发制人。
我扑过去探出右臂去搂他的脖子,整个攻势从上面发出。这是虚招,是佯攻,目的是迫他退闪,真正的坏处使在脚上,他一退,身体必在后仰,然后才收腿,我的绊子正在下面等着。
他果然中计,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算!”他喊起来。
我心想当然不算了,我只小试牛刀,探探虚实,看来“日本侵略军”不过如此,我心里有了底,决计大摔他一跤。我穿好了运动鞋,系紧了鞋带,内心充满了必胜的力量,现在轮到我气势夺人了。先前他的狂妄对我的压抑,现在全部变成了报复的欲望,我要狠狠地摔他,让他永远记住我的厉害。
事情正是这样。
第二跤两个人都格外谨慎,僵持许久。但是我以进攻为主,步步为营,不轻进,也不放过良机。最后我得手,把他拦腰抱起,让他两脚离地,猛然一掼,全身压上去倒地重摔。
地板上响起沉重的声音!在倒地的瞬间,我用膝盖顶住了他的小肚子,这一下比较狠。我看见他脸色苍白,一声不吭,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步态艰难地走了。
我让一个人丢尽了脸,事后好多年想起来,并无多少喜悦,而是有一种隐隐的难受,觉得对不起他。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不过一时年轻气盛而已。让别人当众丢脸,并不是一件能给自己增添欢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