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那个人可能要犯一个可怕的错误。那个维吾尔马车夫,他戴了一顶羔皮直筒帽,唇上留了一些短髭。他像个性直、性急的人,但实际上应该属于那种做任何事都十分投入、丝毫也不肯马虎将就的人。
我看见他在倒车。
他的马车上装满了从街巷里拉出来的雪,正在一个干涸的大涝坝沿上,他打算让马车倒得更完美一点,这样他就可以直接把积雪卸入大涝坝里,坑边上不留一点残迹。看得出,他是那种认真的人,喜欢把活干得比别人漂亮。
那一年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积雪从乌斯唐布依纵横交错如蛛网的土耳其式小巷庭院中被清除到小街上时,几乎已经堆至电线杆顶端了。那一场大雪使温暖干燥的南疆古城颇感振奋,当然也隐隐有一些惊恐不适。而那个大涝坝,则是过去喀什城里最为闻名的涝坝,供应着半成人家的饮水用水。这个涝坝大约有大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深亦有二十米不止,据说抽干水时,整个涝坝里一共只有四条鱼,每条都有一个成人那么大,小鱼一条也没有。这个涝坝有一种古怪的、神秘的意味儿,就像这座中亚著名的古城一样,有一种四处弥漫但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的神秘感。
现在这个马车夫就在这个久已干涸的大涝坝的边缘上倒他的马车。他驾驭的是一架四匹马的大车,一匹辕马,三匹稍马。马匹个个精壮,辕马看起来比马车夫还要聪明。车倒到离坑边不到一米时,辕马就坚持不退了。但是马车夫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我刚才说了,他喜欢完美,他不停地吆喝那几匹马,并且扯着辕马的辔头,坚持让车倒得离涝坝沿更近一些。他倒来倒去,不肯将就。
我预感到将会有不同寻常的后果发生。我停在几米之外,我等着看那后果。当时我甚至有些希望他倒不好把马车掉下去,那将是一般平凡生活中难得遇到的刺激场面。我本来仅仅是路过这里,但我被这个马车夫行为中所含的悬念吸引住了,我立在那儿,非常专注。
唉,这个马车夫,戴直筒帽的马车夫哟,这个固执的完美主义者哟,终于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了,他没让我久等。
正如人们可以想见的那样,他的意志和马的领会间发生了关键处的一点误差,马车倒得过了头,车轮移动到边沿,马车夫想致使向前,结果马儿们却猛地一倒,车倾斜了。四匹马的力量想再把这辆悬空的重车拉上来已不可能。
我眼看着那辆装满雪的重车拉着四匹马坠落下去,四匹马的姿势令人哀怜,它们朝天仰面,伸直脖颈,像一些不会飞的大鸟,任凭自己向深渊翻下去。
马车夫张大惊恐的眼睛,他使尽全力,发出惊叫,也无法扭转这一瞬间的颠覆。他,犯下了终生难忘的错误。
马车和马在两秒间通过自由落体运动直达坝底,马车撞碎但马车不知疼痛,四匹马却像柔弱无助的、覆巢之下的小雏鸟那样,挣扎、抽搐、等待死亡。这时,马车夫用双手抱住脑袋,蹲在涝坝沿上,他已方寸皆乱,大祸临头。
事情果然如我们所料,但我在感觉到的时候凭什么理由去制止呢?事后许多年,我想起了这件事,都想不出事先制止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