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克台进入冬季以后就成了最单调的世界,大地上失去了连绵的、起伏无尽的绿草鲜花,只剩下了茫茫雪野。从脚下一直望到远处的天尽头,除了地势略有起伏之外,再没有一点变化,全是白茫茫的。
这个位于伊犁河谷深处的大草原,茫然自在,得天独厚。它的冬季虽然多雪,天气却并不太冷,只是有一股凛冽的清新之气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它的冬天那样单调、那样沉静,暗中却又显示出某种丰厚来,总之它容易让人产生出一些难以言传的、复杂而又怅惘的伤感。
那天早晨我备好了马,连队派我去场部送一些文件。我给青马最后上紧了肚带,就牵着它从连队各班排的窗口前慢慢走过去。我看见窗玻璃上陆续升降起一些熟悉的脑袋,有的挤眉弄眼,有的故作不屑;我知道他们有点眼红我今天的差事,因为他们正在“天天读”(学毛主席语录的一种固定形式),而我却有机会放风了。
直到走出连队相当一段距离,我才上了马。我把皮帽子放下来,把军大衣盖住腰部,就放马朝雪原上走去。在这种晴朗的天气里策马雪原,有一种特殊的滋味。人在马背上,顿时比平时高出去许多,视野一下变得更开阔了。茫茫大地,我不用走就在移动,甚至是更快速地移动,我变得比平时的我强大了几倍。我像君王一样,至少也像古代的大将一样,一下子融合了两个生命的力量,我觉得自己骑在马上的样子一定很威风。
我有些遗憾的是周围太空旷了,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到我在马背上的英姿。阳光开始在雪地上躲躲闪闪地勾画起我和马的影子,影子有些变形,看起来我和我的坐骑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神气,而是显得有些滑稽可笑。马的耳朵被光影拉长了,有些像驴;而我也无端地使自己想起了唐·吉诃德。
我策马驰上一处高地,马在雪地上喘息着,似乎不太乐意。过了一会儿,它自己渐渐地减慢了速度。这时,我忽然听到杂乱的犬吠声隐隐传来,在马鞍上侧转过身,我惊奇地看到远处原野上冬猎的景象。
在白皑皑的深雪里,一群狂怒的牧犬正在追逐三只亡命的狐狸,牧犬的后面,是一伙骑马的猎人。雪太深了,狐狸跃动得非常艰难,它每次跃起,身后都扬起一阵雪雾,然后它落下去,身体又陷进雪里,有时只露出尖尖的红脑袋……它们身后的牧犬虽然也一样在深雪里,但是那些狗高大凶猛得多,在雪里冲撞过来,杀气腾腾,势如疾风。
三只狐狸拼命地夺路而逃,还不时地回头顾看。它们在这一望茫茫的雪原上显得太弱小、太危险了,雪原那么白而空旷,狐狸却醒目得如同一簇跳跃的火焰,火红耀目。十几条猛犬看起来是可以追上的,所以骑马围猎的哈萨克人并不开枪射击。
一只最红的狐狸掉头向我这边的高地跑来,我心下一喜,纵马朝那边奔去,我手里提着一根马鞭,我抡它一马鞭,肯定得打昏过去。正这样想着,我的马忽然站住不动了,它耸起两耳,看着前方。
我正感到莫名其妙,那只狐狸从坡下突然跳上来,恰恰落在我的马前。可以看出,那狐狸一刹间惊呆了,它可能万万没有料到这里埋伏着一支人马。惊恐之下,它也许料定自己必死无疑,竟伏在马前惊惶地望着我。
我第一次在野外与一只狐狸这么近距离地对视。我看见狐狸的嘴边喘息出的白气,胡子凝着冰霜,我还看见狐狸一双褐色的圆圆的眼睛,它盯着我看,眼神里有哀告无援、祈求同情的声音。它不会说话,在瞬间对视中我却明白无误地看懂了它心里的意思,就像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的时刻一样。
它这样绝望,这个生灵,这团火焰。“让我活下去吧——”我感到它在这样对我恳告。
我提着马鞭的右臂垂落着,而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拨转了马头,让开一条路。
它很有礼貌地看我让开,然后才低下头,迅速从我的侧边匆匆奔跑过去。
我伫马立在高地上,目送这只红狐狸继续奔逃。在一片闪烁着阳光的雪野上,它跃动着,窜跳着,一起一伏,特别清晰。它的那条蓬松漂亮的大尾巴飘动招摇,宛似一股被风曳动的火红烈焰,燃烧、跃动在洁白的雪上。
“快跑吧,快点,再快点!”我望着这只狐狸,突然满心都生出同情来,仿佛它已经不是一只野兽,而是一团美丽的火焰,是雪原上的精灵,太阳城的儿女。
这时,暴怒狂吠的牧犬追过去了,它们拥挤着,表情极其愤怒,情绪处在高度亢奋之中,它们争先恐后,有时不惜将别的同伙撞倒,好像对狐狸怀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它们会撕碎那只可怜的红狐狸的!它们追过去的时候,远处,那团逃跑的火焰还在一蹿一蹿地跳动着。
我呆呆地坐在马鞍上,满心里只装着两个字:快点,快点!
一群猎手从高地一侧奔驰过去,其中有一个扭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目光如鹰隼,冷峻的一瞥,使我完全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许多年以后,我在拉卜楞寺外的小街上买了一张完整的、火红的狐狸皮。我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花几百元钱买这张狐狸皮,但是我买了。
这张狐皮和我在则克台冬天遇到的那团逃跑的红火焰,颜色非常相近。我不知道那只狐狸最后的命运,但我相信它是死了。
一团火焰不管跑到哪里,都会有人要把它熄灭。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它最后的结局,也是变成这样一张完整的皮。
被悬挂起来,成为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