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尔逊别克的父亲来看吐尔逊别克。当他来到连队的时候,这个哈萨克老人显得风尘仆仆,有些疲惫。他下了马,一直牵着那匹和他差不多老的马走到连部门口。他走过来的时候显得又矮又笨拙,仿佛不是一个完整的、行走的人,而是从马身上临时卸下来的一部分零件。
老人茫然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脸上现出一种类似野生动物的表情,他始终不说话,沉默而又顺从,仿佛是一个刚被抓来的俘虏。
直到吐尔逊别克从屋子里出来,和他的老父亲见面的时候,老人低声地叽里咕噜了几句,脸上仍然没有绽开笑容。好像他不是骑着马翻山越岭走了三四天,而是从隔壁的屋里才走出来。
他把缰绳交给吐尔逊别克,看着儿子仍然熟练地拴了马,就跟进屋里去了。
当时连队院里站着好几个人,都在观望着这对哈萨克父子的相见。我也站在院子里,我为看到的这一幕过于朴实平淡而心生感动。要知道,这位哈萨克老牧人可是骑马穿过好几个县来的,大冬天的风雪,几百公里路程,就这么单人匹马地来了。他的狐狸皮帽子戴在那张苍劲的面孔之上,没有丝毫浪漫的骑士风采,只显得实用。
我走过去看了看他那匹马,是匹很一般的那种牧民骑的马,鞍鞯也普通。马有些瘦,马毛杂乱,被汗湿了的皮毛结了冰霜。它低垂着头颈,一动不动,眼睛微闭,一任人们评价。
这时我才发现连队门外游动着一条狗,它探头探脑,似乎想进来,但也犹疑不决,仿佛没有足够的信心确认它和这个院子的关系。
它太瘦了,瘦得像一张弯弓,一个问号。
但是它瘦得独特,甚至瘦得高贵优雅,一身白色,四条长得离奇的腿,犹如一只仙鹤,它的嘴也是尖长的。它的腰部像一个弓,背向上耸起,肚腹间仿佛被豹子挖空了,其凹处足可一握。
这么一条狗,从哪儿来的呢?
有人拿石头扔它,它灵巧地躲闪开,怯生生的。它对人有一种忍让的品格,决不吠叫。
还有人看见它就笑了,说“没见过这么瘦的狗哎,明天就饿死了,太可怜了”。
但是这狗并不走远,也不进来,它很警惕,也很陌生;有可怜它的人扔馒头给它吃,它看也不看一眼。它的眼神是一种聪明、羞怯、丝毫没有凶相的少女似的眼神,黑而清澈,仿佛它什么都明白,就是不太好意思。
我忽然对它产生了兴趣,感到它有些不同寻常,我想起有些外国小说插图里画的猎兔狗,也是这种类似的样子。那是一些欧洲贵族围猎时用的名犬,这条狗会是吗?
我试着追逐了它一阵,果然,它跑起来轻盈得就像是没有分量,轻松极了,随意一跳就窜出去一丈之遥。它跑起来就像一只豹子,不,比豹子更富有弹射力,它简直就是在把自己射出去!
姿势太漂亮了,优雅极了。
它是一条狗,然而它使自己具有了鸟类一般的轻灵,这真是奇迹。它的跑跳几乎就是飞行,因它身躯的奇异细长而伸缩自如、灵活有力。
这不是瘦弱,而是犬中的某类天才!
我知道了,它是细狗。细狗是草原上最受哈萨克猎人珍爱的一种名犬,专门用来捕狐。一般的牧羊犬粗壮凶猛,可以与狼搏斗。但是它们太沉重了,追不上狐狸,而狐皮是相当贵重的,价值远胜狼皮;只有细狗可以追捕狐狸,还能钻进狐狸的洞穴,细狗生来仿佛就是为了对付狐狸的。
吐尔逊别克朝我走过来了。他微笑着朝我打手势,“不要打它,这是我父亲的狗。”
我问他:“是细狗吗?”
“当然了,”他很骄傲地说,“这是我父亲最宝贵的东西,比马还重要;这样的狗,不多,人家拿十只羊换它,我的父亲不愿意呢!”
“可是刚才还有人说它瘦得快死了呢。”
“那些人懂什么!他们不懂。哈萨克人一看就知道,是高级的狗啦!它从来不咬人,看起来老实得很,其实它厉害,一看到狐狸,没有跑掉的,一定抓住!”
“公安局抓特务么?”我开玩笑。
“比公安局抓特务还厉害!”
我们俩都笑起来。
吐尔逊别克的父亲第三天就走了,走的时候,我才看到那只白色细狗兴奋、激动的样子。它像一只白色的鸟儿盘旋、飞翔在主人前后,稍不留神,就远远地把自己射出好几百米开外……它的身姿矫捷得令人赞叹!
我在连队门外一直目送着他们,我想,一类天才式的人物在世间也是这样被误解的,和良种犬一样。它身上没有保留供人食用和役用所需的多余的肉,因而在一般人眼里,它毫无价值。
但是吐尔逊别克的父亲了解它,知道它的本事,把它看得非常珍贵。
吐尔逊别克的父亲不是名犬鉴赏家,不是生物学家,他只是一个骑着老马的草原猎人,看起来表情简单、缺乏激情。
一双罗圈腿,笨拙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