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呢,怎会有如此俊的公子来我这里,倒叫我这隐月楼都蓬荜生辉了,公子快请坐。”梦婴姑邀他入了座,亲手奉了茶,琴叟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梦婴姑当琴叟是空气,全然不予理会,只对千秋客笑盈盈地交谈,问道:“不知妙笔先生近况如何?我整日忙得脱不开身,未曾经常拜访,实在是失礼了。
千秋客笑答道:“妙笔先生风采一如当年,并且画艺也越发精进了。”
梦婴姑赞道:“妙笔先生的画艺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可不是么,”琴叟插嘴道:“当年他送我了一幅《双鹤戏舞图》,简直鬼斧神工,只是可惜……”
他话说到一半,见梦婴姑在一旁恶狠狠地瞪他,愣是把后半句又吞了回去。千秋客假装未曾听见,转移了话题,道:“千秋方才进门时听到二位在争执,不知是否为了‘天下第一’这个名号?”
“可不是嘛,”梦婴姑不满地道:“这个死老鬼说得好好的,要来一场比试,结果今日他变了卦,不比了,真气死我了。”
千秋客道:“千秋恰有一个法子,不知二位可愿一试?”
“什么法子?”他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不知二位可否记得当年的上官小姐?”
梦婴姑和琴叟一听到“上官小姐”这四个字,都不言语了。上官红的死在他二人心中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儿,如今重又被提起,他们眼前不由闪现出上官红临死时的情景,多年来,这画面一直是他们心头的噩梦,是如何也摆脱不了的。
那是盘旋而不肯离去的负罪感啊。
千秋客道:“上官姑娘虽在多年前离世,但灵魂却始终未去它该去的地方,想必是因为临走前心中的执念太深,所以迟迟不肯再次投胎做人。说来也巧,我恰在春熙城外的栖雾山中遇到了她,将她带了回来,或许你二人有化解她夙愿的本事。”
“怎么可能,”梦婴姑叹道:“当初我二人使出了看家本领,她也不为所动,如今我们又有何本事将她的执念化解呢?”
千秋客笑道:“二位一心想要比出个输赢来,试问输赢有那么重要么?你们带着功利心,又将这心思表现在琴曲和舞蹈里,自然打动不了人。你二人一个擅琴,一个擅舞,截然不同的两种本领偏要把它们放在一处比较,岂不是自找苦吃?你们斗了一辈子,为何不愿安心坐下来,一个抚琴,一个和舞,享受曲艺之精妙舞蹈之风流,岂不快哉?”
见梦婴姑和琴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千秋客又道:“千秋久闻二位大名,却从未见识过二位的绝技,实乃平生一大憾事,若二位今日能让千秋一饱眼耳之福,千秋当感激不尽。”
“好!”琴叟当下将自己收拾好的包袱解了开来,取出“遗音”琴放在了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梦婴姑,一如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郎,只是今日,琴叟的目光里却没有丝毫的挑衅,他只是在恭敬地邀请,请对面的女子与他一起奏一曲天上人间,舞一段雪月风花。
梦婴姑浅浅一笑,欣然应允了。
空灵的琴声自琴叟修长的指尖流出,千秋客的眼前便铺展开一幅画卷来:相传,天地初开,混沌一片。
忽然一道光破云而出,将覆盖大地的阴霾生生驱散了。初生的世界里,一个威严的声音遥遥自天上飘来,他说风来,风便吹过了大江南北;他说雨来,雨便润泽了万里沃土;他说要有人,女娲便用泥土造出了痴男怨女;他说要有江山,炎黄二帝便建立了华夏帝国,礼仪之邦。于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女娲造的那许多痴男怨女里,有一个最是多情的种,于那灵水河畔见到令他心仪的女子,于是心生欢喜,作了歌曲,以表相思。
他浅吟低唱《诗经》里的一首《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梦婴姑秀眉微挑,唇边含笑,为那女子舞起来:是哪里来的公子?你那美妙的歌声道出的相思令我心跳不已。快请停下那百灵鸟般的歌喉,莫让其他女子听去了你的衷肠。
是哪里来的公子?你那俊秀的容颜倾诉的相思令我梦绕魂牵。快请露出那似神明般的面庞,莫让我在灵水河畔遥遥张望。
是哪里来的公子?你那绝世的风姿隐藏的相思令我无法自拔。快请伸出那栓了红线的双手,莫让的我心啊尝尽世间离殇。
抚琴至情动处,琴叟抬头向梦婴姑看去,却发现梦婴姑竟也在看向他。他二人目光相遇,皆是会心一笑,两双眼眸里燃烧起四簇小小的火焰,炽热而缠绵。恍然间时光倒退过去很多年,他们初相识时,一个是不可一世的少年郎,一个是孤芳自赏的小女儿,若第一眼相见就能了悟,知道对方应是自己此生最合适的伴侣,那么一切会不会就都不一样了?
可惜,这样的惺惺相惜,来得太晚了。
曲毕,他二人互相执了彼此的手,相视而泣。
多年的干戈如此便化解了。
“嘻嘻……”
房间里忽地传出一女子的笑声来,梦婴姑和琴叟于泪眼中寻去,只见上官红一身红衣站在面前,正笑嘻嘻地望着他二人。
“你是……上官丫头?”琴叟问。
上官红点点头,道:“琴哥哥,梦姐姐,多年不见,红儿想你们呢。”
梦婴姑伸手想去握住她的手,不料却抓了个空,眼瞧着自己的手从她身体里穿过,手中握到的只是虚无。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红道:“梦姐姐,红儿确实早就不在这个世间了,只是心中一直有一事放不下,所以才在人间流连了这许多年,如今多亏了你们,红儿可以安心地走了。”
“不要……”梦婴姑哭道:“我们害你如此,如今再次相见,我们就是拼了命也要救你回来。”
上官红笑着摇了摇头,道:“梦姐姐,琴哥哥,不是你们的错,早在你们见我之前,我已油尽灯枯了,不过耗着一口气,勉强撑着听了琴哥哥的曲,看了梦姐姐的舞,气便耗尽了。只是看到你们二人将我的死归于自己身上,自责了这许多年,我着实内疚,放不下红尘,便无法投胎。如今见你二人重归于好,我的心愿也了了,可以去了……”
她说着,身影便越发淡了,梦婴姑哭得像个泪人儿,忙要去拦,可上官红却笑了笑,道:“梦姐姐,我……是该走了,那里……有人在等着我,我要去找他……你和琴哥哥……好……好……的……”
如同做了一场梦,上官红的身影消失在他二人的视线里。她在他们的生命中停留的时间不过一瞬,却让他们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顿悟彼此的重要,说实话,他们当真该好好谢她。
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千秋客道:“千秋今日前来的目的有二,帮上官姑娘了却心愿是其一,你二人了却心愿便是其二。”他说着,看向琴叟,道:“你不是人吧?”
“你胡说什么!”梦婴姑恼道:“你让我二人冰释前嫌,我们感激不尽,但你若是诋毁琴叟,我梦婴姑是绝不答应的。”
千秋客忙道:“梦姑娘莫急,听千秋把话说完。琴叟公子三年前游历至不归山,与家师相谈甚欢,是以家师留其在山中小住了大半年。冬至那天,琴叟公子去山里收集雪水,想取这无根之水来煮茶,却不料途中下了大雪,琴叟公子不慎跌落悬崖,再寻不到踪迹了。说来也奇怪,自他落崖后的第二日,房间里的行囊便莫名其妙丢失了,请问这位琴叟公子,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梦婴姑看向琴叟,琴叟低头不语,握着梦婴姑的手却是紧了又紧,过了半晌,他忽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越来越骇人,最后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啸,琴叟竟变成了一只仙鹤,乖巧地伏在梦婴姑的肩头。
琴叟的声音在房间里幽幽回荡着,他道:“我家主人归隐前曾许诺你一个‘天下第一’的结果,如今我替他圆了这桩心愿。这么多年来他有一句话始终未曾告诉过你,他心里有你,你要记得。“仙鹤咕咕叫了几声,长喙从桌上的包袱里扫了扫,一个东西便掉了下来。
那是一幅卷轴。
梦婴姑颤抖着双手捡起卷轴,打开来,映入眼帘的画面让她经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只是半幅画卷,画中只一仙鹤,微侧着脑袋,正忘情地舞蹈,它深邃的双眸深情地望向一旁,仿佛那里寄存着它的眷恋。
“傻子……你终究还是没有忘记当日离去时的承诺,你的心,我懂了……”
梦婴姑仰天长叹,抱着仙鹤的双手瞬间枯槁了下来,她凄凄一笑,面容便似历经了几十年的坎坷,生出数道皱纹来,乌亮的秀发随着声声叹息变得苍白,一如雪染。俄顷间,梦婴姑如被夺去了青春,美艳不在了。
她哀鸣一声,抱着仙鹤从窗边跳了出去,只听得空中两声长鸣,犹如一唱一和,一对仙鹤在窗前旋转了几圈,并肩朝远处飞去。
江山如画,它们比翼齐飞,再不要经历多年的别离了。
一阵风过,地上的那半幅画卷被吹得飞了起来,在屋子里起伏飘荡了会儿,直直朝墙上撞去。待风渐渐平息了,千秋客这才发现,墙上原先那幅残缺不全的半幅图画如今竟齐整了,那上面一对仙鹤交颈而舞,却是妙笔生的《双鹤戏舞图》……
晓鹤谈古舌,婆罗门叫音。
应吹天上律,不使尘中寻。
虚空梦皆断,歆唏安能禁。
如开孤月口,似说明星心。
既非人间韵,枉作人间禽。
不如相将去,碧落窠巢深。
关于骁勇大将军谢远的英勇事迹,春熙城的每个人都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