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生想起平时在师傅书房里看的书中好像是有这一段典故,道:“徒儿记得这典故讲得是当初仓颉奉旨造字,山中的兔子听闻此消息,皆害怕仓颉取了自己的毛皮造笔书写,于是在深夜纷纷啼哭,是以有了‘仓颉造字兔夜哭’的说法。”
管城子赞许地点了点头,说:“不错,世人只当这是段典故,殊不知这是确有其事的。当初仓颉造字,头一件事是做一支可以书写的笔来,兔毛柔软,是做笔锋的绝好材料。仓颉深夜入山,趁兔子熟睡时抓了几只回来,活生生剥了毛造出世间第一支笔来,其余的兔子听闻此消息,皆痛苦不已。那只死去的兔子的魂灵也从此附在了笔上,誓死不愿超生,因它带着极深的怨念,致使那支毛笔也有了邪性,只要用它画过的花草虫鸟,必能成精,或幻化人形,迷惑众生,贻害世间。所以,仓颉自这支笔做成时便从未使用过它,后来,这支笔辗转多人之手,现如今就躺在你的手里。”
“就是这支‘生花’?”妙笔生惊讶道。
“正是,”妙笔生道:“我因机缘巧合得到了它,这一辈子就只使过一次,不想仅这一次却也铸下了不可弥补的大错。”
“师傅用‘生花’画了什么?”妙笔生问。
管城子叹了口气,道:“我受感念寺方丈所托,用这支笔为其画了幅《地狱变相图》,画了无刀林、沸镬、牛头、阿房等世间万千神怪之像于其中,其变状阴惨,使观者腋汗毛耸,不寒而栗,只为感化世间众生,劝其弃恶从善,早修正果。不料却忘记了,‘生花’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那《地狱变相图》中有一妖魔因此化了人形,自名为‘万灵枯’,于春熙城乌衣巷中生了根,以富贾身份作遮掩,实则暗中为非作歹,祸害人间。我与‘活神仙’逍遥子,景鉴仙姑,‘铁算盘’如意子,‘小素手’五味子,欲为世间除害,一起联手设计将他捉了,取了性命,埋于春熙城外的乱葬岗里,才为世间免除一场浩劫。这发生的一切都因我一时疏忽,将这邪物用错了地方,才为人世间带来如此大的灾难。所以,我将‘生花’锁了起来,再不用它。如今你已将我毕生本领都学了去,我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了,现在我就将这支‘生花’传于你,你天性本就善良,又极具慧根,毕会有成为一代画圣的那一天。我只望你将‘生花’用于正道,切莫如为师一般一时大意铸下大错。”
妙笔生珍重地将“生花”包好收于怀中,朝管城子重重地磕了个头,道:“师傅教诲,徒儿铭记于心。”
管城子又道:“作画一技,境界有三,其一惟妙惟肖,其二有血有肉,其三穷丹青之妙,无笔胜于有笔,笔在心中,是以天地万物皆可为我所画,心中有生命,则生命见诸笔端,有血有肉,有灵有骨,画既是人,人既是画,如此方为至高境界。你如今只站在第三层境界的边缘,若要登峰造极,还需勤学苦练才是。”
妙笔生再磕一头,道:“徒儿记下了。”
管城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该教的我都教你了,至于以后如何,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你收拾收拾,今日就下山去吧,为师再不能陪你了。”
说完,管城子竟闭了眼,驾鹤西去了。妙笔生大恸,埋了师傅,收拾好了行囊,遂天南海北的游历去了。
妙笔生自出了师后,虽渐渐名声大噪,却仍不忘苦心钻研,无奈技艺像是定在了一处,再不能提高,他画的山水、花鸟、虫鱼、走兽皆可成真,偏偏所画人物不行。想起当初学画的初衷,是为了如师傅一般仅凭手中一支笔就造出世间万物,留住人世间稍纵即逝的韶华光阴,再不让痛苦的悲欢离合因死亡而上演,现如今,他只差一寸就能实现愿望,偏偏那一寸距离竟似遥不可及,于是,他生了妄念,想起了那支名为“生花”的笔。
他用“生花”画了“八珍图”,分别是八种动物。其中,《鱼戏莲叶图》为一次斗酒输给了乌府二公子后所画;《春蚕图》受罗锦记老板邀请而作,现如今挂在其织锦房里;《灵犀饮岚图》送给了长寿坊里的姑娘长乐,为了庆贺她的二十岁寿辰;《没骨画眉图》本是要给惊蛰挂在房里的,没成想被苏媚娘瞧见了,软磨硬泡了几天,终是给抢了去;《双鹤戏舞图》在琴叟归隐那天赠予了他,随着他一起游山玩水,逍遥人间去了;剩下的《耀跃青离图》赠了凯旋归来的骁勇大将军谢远;《白蛇报恩图》赠了感念寺的方丈苦禅大师;还有一幅从没有人见过画的是什么,妙笔生自它画成便将其藏了起来,就连他的贴身童子惊蛰竟也不曾见到过的。
妙笔生拿了绢帕细细地擦拭着“生花”,师傅当日临终时的教诲言犹在耳,他不禁淌下一滴泪来,悲痛地道:“师傅,徒儿对不起你……”
其实,春熙城发生的怪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那日去拜访乌子峥,却被意外告知乌子峥失踪了,全府上下外出寻了几日愣是没有找到,他去乌子峥房中查看,青花鱼缸里的银色比目活跃得很,几次想要跳出来蹦到他身上,他觉得奇怪,凑到鱼缸前瞧了半晌,看着异常熟悉的眼睛,才明白过来银色比目竟是乌子峥变的,他方才知道自己画的《鱼戏莲叶图》开始起了邪佞的变化。他向乌府要了这一对比目回去,在自家小池中养着,却始终找不出能让乌子峥重新变回人的方法。
罗锦记的久儿姑娘失踪的事情他亦是知道的,当时他的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直到后来春熙城中的人都疯传久儿姑娘化成了蚕,他便肯定了自己的预感,《春蚕图》果然也出了问题。
之后,《灵犀饮岚图》和《没骨画眉图》都相继出了事,现如今久未谋面的梦婴姑重又出现在春熙城百姓的视线中,她的目的很明确,制造出的一切大动静都是为了引琴叟出现,那么下一个要出事的应该就是《双鹤戏舞图》了吧?
妙笔生不敢想下去,“生花”作画带来的效果是令他震撼的,他用普通的笔作画,即便画技登峰造极,亦只能使笔下所画事物变成真,而用“生花”作画则不然,花鸟虫鱼自画成时便成了精,可以肆意幻化人形,但这些原本并不属于人间的邪物在人间出现,自然打破了天地伊始就存在的平衡。它们本不是人,如今有了人的身体,思想却仍是动物的思想,善恶不辨,好歹不分,为非作歹也就在所难免了。
可惜的是,妙笔生当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顾着让画技更上一层楼,熟不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将灾难带给了世间,当初还信誓旦旦地说不愿再让世人品尝亲人离世的痛苦,而自己却间接将这痛苦硬塞给他们,自己与刽子手又有何差别呢?
“生花妙笔,虽能化腐朽为神奇,却终究是个祸害人间的玩意儿。师傅,徒儿如今当真明白了,只是大错早已铸成,恐怕为时已晚了……”
妙笔生心中怅然,呆呆地在沁竹苑里坐了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惊蛰来沁竹苑里寻他,他才意识到时间竟已过去这许久了。
“先生,千秋客公子有事求见,如今已在书房里等了一个时辰了。”
“哦?”妙笔生将“生花”重又锁回了抽屉里,问道:“他有没有说所为何事?”
惊蛰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他只简单说了下,好像是来找先生问问关于梦婴姑的事情。”他捂着嘴偷笑了半天,又说:“想不到千秋客公子如此风流的人物竟也被那梦婴姑迷住了,我就说那梦婴姑可气嘛,别的本事没有,勾人的本领倒有一箩筐呢。你说是吧?先生?先生?”
惊蛰见妙笔生没有回答,回头看去,只见方才还与自己并肩而走的先生如今呆立在沁竹苑门口,那惊慌失措的表情竟还是头一次看见呢。
天刚破晓,隐月楼看门的小厮还在熟睡中,便被一阵紧锣密鼓的敲门声吵醒了,他赶紧穿好衣服,骂骂咧咧地跑去开了门。
“谁呀,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只见门外站着一白眉老者,身上背着一极长的包袱,一身粗布长衫,正仰了头鬼鬼祟祟地朝楼上张望。见门开了,老者一把将小厮拨到一旁,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边走边嚷:“梦婴姑呢?叫她出来见我!”
小厮急忙拦住了他,喝道:“你这老头儿是谁啊,怎生随随便便就闯了进来,姑姑的名讳岂是你随便叫的?”
老者瞪了他一眼,骂道:“黄毛小儿,竟敢拦我的路,你知道我是谁么?”
小厮叉了腰挡在老者面前,冷哼一声,不屑地道:“我管你是谁,你如今硬闯进来,就是坏了我隐月楼的规矩,我替隐月楼来置办你也是名正言顺的。弟兄们,拿出看家的本事来,给这老头儿瞧瞧。”
他一声喝令,立刻从四周围上几个手执棍棒的小厮来,虎视眈眈地盯着老者,就差没扑上去了。老者却不畏惧,眉一横,凛然道:“梦婴姑何时调教出你们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来,有种的一起放马过来,趁早把我这把老骨头打散了,梦婴姑好来给我收尸。”
那几个小厮见他并不害怕,相互间递了个颜色,挥了棍子便向老者打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头顶大喊一声:“住手……”几个小厮立时刹住了脚步,手中的棍棒在老者眼前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若是再晚上一会儿,老者的命可就没了。
“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琴叟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梦婴姑坐在隐月楼最高一层走廊的栏杆上,悬空荡着一双纤足,嘴里还嗑着瓜子,十分悠闲自在。几个小厮见她来了,都识相地退到了一边,各自干各自的活计去了,留下琴叟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与梦婴姑遥遥对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