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猗兰苑的门,对面便是沁竹苑。妙笔生府邸当初设计得巧妙,这一个巷子里的四间宅子都是他的,他却并未将其打通连成一个院落,而是将其单独辟成四个区域,各有所用,如此一来便不至于相互影响。猗兰苑是平日自己与下人的日常起居之地,弄菊苑用作客人留宿,沁竹苑用来放置妙笔生的私人收藏,平日里是上了锁的,除了惊蛰定时来打扫外,旁人不得随意接近。至于落梅苑,亦是常年锁上的,就连惊蛰也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妙笔生每次只在晚上去那里,有时一两个时辰便归,有时会呆上一整晚,直到天明也不曾回来。惊蛰对这间屋子好奇得很,但妙笔生明令禁止旁人靠近,他也不敢随意逾矩,所以他虽自小在先生家长大,又极得先生宠爱,却至今未曾窥见到落梅苑的真颜。
妙笔生走到沁竹苑门前,看四下无人,从袖口里掏出钥匙开了门,便闪了进去。沁竹苑里没有别的花草,只种满了湘妃竹,妙笔生不喜欢一般翠生生的竹子,单单只喜欢湘妃竹,只因湘妃竹上的斑斑点点看着不俗,极有味道,而且湘妃竹的典故也是他极喜爱的。沁竹苑的布置是四间宅子里最简单的,一套桌椅并一个博古架,其余的空地上便堆满了箱子,一半是他这些年来费尽心思搜集到的珍玩,另一半则是他的画作,自画好便放在了这里,一般不轻易示人,只在有人拿了心爱的玩意儿来请他作画时,他若见着那些玩意儿喜爱,便拿了这里的画儿与人交换,这些画才得以重见天日。因此,妙笔生的画在世间流传极少,幅幅都是精品,千金不换的。
妙笔生径直走到桌子前坐了下来,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取出一细长的锦盒来,他抚摸着锦盒上的吉祥如意云纹,缓缓将它打开了。锦盒里躺着一支毛笔,笔杆是沉香木所制,从笔杆上厚厚的包浆来看,它的年头已然不短了。毛笔笔尖的毛细长且柔软,却是极好的兔毛,它的顶端用金线工整地刻了“生花”二字,看上去端庄而大气。
妙笔生将毛笔拿在手中,细细地抚摸过它每一寸的纹路,自妙笔生出了师开始行走江湖,这支笔便跟随在他的身边,再没有谁比它更了解他的往事。天下人人都说,妙笔生,鬼手画圣,生花妙笔,却从没有人知道,他真的有一支名叫“生花”的笔,更不会有人知道,这支笔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足以令乾坤颠倒,甚至生灵涂炭的。
其实,今日是七月初一,亦是师父的忌日。
妙笔生与师父管城子初始时才七岁,他早早就没了爹娘,被叔叔婶婶养着,过着寄人篱下的贫苦日子。一日,妙笔生上山砍柴,走得久了,口中干渴难耐,忽然听见山中有潺潺的水声传来,他听声寻去,果见一处溪流,溪水清澈见底,他迫不及待跑过去,扎进水中喝了个饱,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于这山中行走一年有余,并不记得哪处有溪流,不知这处溪水是何时出现的?他正纳闷,忽闻一声清咳,这才注意到溪边的大石上原来一直坐着一位苍颜白发的老者,他手中拿着一只毛笔,面前平铺着一张大纸,上面有些什么?妙笔生看不真切。
妙笔生觉得好奇,走到大石头前,仰起小脸冲老者甜甜一笑,问道:“老爷爷,你在做什么呢?”
老者移目看向他,慢吞吞地道:“我在画画儿,你看不见么?”
“画画儿?”妙笔生伸长了脑袋朝纸上看去,果然是一幅山水画,可不就是画的眼前的溪流么,他不禁脱口而出道:“哦……老爷爷你在画这条溪流。”
“胡说!”老者那毛笔狠狠地敲了一下妙笔生的脑袋,气呼呼地道:“谁说我在画这条溪流的,明明这条溪流是被我画出来的。”
妙笔生平白无故被打了脑袋,吃痛得很,捂着脑袋嘟囔道:“不过是换了种说法而已,有什么区别么……”
“错!”老者又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不依不饶地道:“区别大了,你说我在画这条溪流,意思是溪流原本就在这里,我不过依样画葫芦照着它画出一幅画来。但我说这条溪流是被我画出来的,意思是这条溪流原本不在这里,只因我画了一条溪流出来,它才出现了,懂吗?”
妙笔生恐再被他打,捂着脑袋不住点头道:“懂……懂了……”
老者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毛头小孩,好端端地扰了我的雅兴,哼!”
妙笔生其实是不服气的,心想,别看这老头儿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说起话来却颠三倒四,什么他把溪流画出来了,我还说这山都是我画出来的呢,谁信呢。他一溜烟跑出去老远,用手指抹着脸,遥遥地冲老头喊道:“没羞!没羞!白胡子老头儿胡说八道。没羞!没羞!”
他本以为老者会被他气疯了,没想到老者竟丝毫不介意,抬手轻轻捋了捋胡须,哈哈大笑起来。妙笔生愣住了,本以为会看到一场好戏,不想老头竟不如他所愿,他也就没了兴致,背上砍好的柴火就要回家去。
“小儿,莫走,莫走,来来来,来我这里……”老者见他要走,便招手让他留下,妙笔生却不为所动,仍远远地站着,不肯上前去。
“我要回家了,晚了婶婶该着急了。”
“不忙不忙,就一会儿功夫,耽误不了你的事的。”老者冲他笑道。
妙笔生怕老者要报复打他,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
老者嘿嘿一笑,说:“小儿怕什么,我不过是想与你变个戏法玩儿玩儿。”
“变戏法?”妙笔生顿时来了兴趣,将脑袋被敲的事情瞬间抛到脑后,他跑到老者跟前问道:“你要给我变什么戏法?”
老头捋了捋长长的胡须,慈祥地笑道:“莫急,莫及,你且慢慢看来。”
他将先前那幅画卷好搁在了一旁,又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纸来,平展地铺在了大石头上,扭头问妙笔生:“你平日里喜欢什么动物?”
妙笔生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鹿,我只在山上见过一回,还没来得及细看,它便跑了。”
老者呵呵一笑,提笔朝纸上画去,寥寥数笔,一头小鹿便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画纸上,深邃的眸子望向妙笔生,像是有话要说一般。
“小儿,你看这头鹿如何?”老者问他。
“真好看……”妙笔生不由自主伸出手抚摸着画中小鹿的脑袋,这一摸不当紧,却吓了他一跳,那小鹿的脑袋竟是毛茸茸的,着实像摸了真鹿一般。妙笔生战战兢兢地缩回了手,再不敢动它。
老者看在眼里,鼓励他道:“你且唤它一声看看。”
妙笔生抬头看了看老者,半信半疑,却仍是低低唤了声:“鹿儿……”
只听得一声低鸣,妙笔生面前当真出现一头鹿来,那鹿朝它走了两步,歪了脖子就往他身上蹭,妙笔生吓得连退好几步,躲到了老者的身后。
哎哟我的天,妙笔生心想,这鹿成了精,从画儿里跑出来啦!
老者哈哈大笑,对躲在身后的妙笔生道:“小儿,如何?现在你再告诉我,到底是我在画这条溪流,还是溪流是被我画出来的?”
妙笔生顿觉惶恐,跑到老者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道:“老爷爷,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口不择言吧。”
“不知者无罪,”老者呵呵笑了,说:“人都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你先前并未见过如此奇事,亦不知其中奥妙,我为何怪你,又何来原谅一说?”说着,伸手就要去扶他。
但妙笔生却不愿起来,又连磕了三个响头,请求道:“求爷爷收我为徒,若能将这奇异本事学来,也不枉人世间走一遭了。”
老者问道:“你为何非要跟我学画,若学些谋生的本事岂不更好?”
妙笔生想了想,说:“学些谋生的本事固然好,但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若是能将这画画的本事学会,从此往后,我可以将逝去的事物统统留下,再不用让其他人也和我一样忍受爹爹和娘亲离世的痛苦了。”
老者点了点头,说:“虽有些痴傻,倒也在理,跟我学画很苦的,你怕么?”
妙笔生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怕。”
老者笑道:“那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管城子唯一的徒儿。你就改了名姓叫妙笔生好了,生花妙笔,但愿你能将我一身技艺学去,青出于蓝,也不辜负我毕生的心血了。”
于是,妙笔生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自打跟随管城子回了青冥峰下的草庐,妙笔生便潜心向师傅学习绘画之术。他本是个天资聪颖的人,又加上刻苦钻研,不消几年已将管城子的本事学去了大半,只是离管城子点石成金的能力仍有不小距离。为了超越师傅,妙笔生愈加勤奋,没日没夜埋头苦练,多少个寒来暑往过去,终于在他弱冠那年春天成功画出了一幅《牡丹图》。管城子那日晨起,推开草庐的门,只见遍地争芳吐艳的牡丹花,将草庐整个圈在了当中,时有蝴蝶翩跹飞来,在花丛中快活地舞蹈。管城子望着迎风招展的牡丹花,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但看到站在花丛里冲他做着鬼脸的妙笔生时,顿时全明白了,不禁老泪纵横,喜道:“你这小儿,如今总算是学成了,也不枉我多年来的苦心,为师着实欣慰啊……”
他将妙笔生召唤进屋,从一个落满灰尘的上了锁的箱子里取出一个红布包着的画有吉祥如意云纹的细长盒子,递与妙笔生,道:“你打开来看看。”
妙笔生将盒子打开,一只毛笔映入眼帘,沉香木的笔杆,兔毛制的笔锋,笔端用金丝线刻了“生花”二字,看上去着实不同于一般的毛笔。
“这只笔名叫‘生花’,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管城子道。
“什么故事?”妙笔生问。
“你可听说过‘仓颉造字兔夜哭’的典故?”管城子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