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霹雳打下,冷风中夹杂着凄厉的笑声,阴森可怖,在乱坟岗的上空盘旋不去,缠绵了几日的大雨也被吓得减了声势,渐渐平缓下来。闪电一个紧似一个,起伏间,四周的密林里都像藏了鬼影,在忽明忽暗中腾挪着身形,令人看了不寒而栗。
乱坟岗里一处不起眼的坟头,泥土被雨水冲刷得四散开来,起伏的怪声在这里最甚,天地间哀嚎遍野,闷雷炸开,坟头的泥土松了松,这一开始,便势如破竹,似是由什么东西在坟头里拱土,泥土哗啦啦不断散下,不消片刻,馒头大小的土包便没了,天地骤亮,一支枯槁的焦黑手臂破土而出,五根枯柴似的手指直至夜空,它微一蜷缩,便掉下一地黑屑,如此反复伸缩了几次,它撑着周围的土地,借势攀了上来。
一具白发骷髅自坟里缓缓爬出,它全身上下只一层皱皮包裹着骨头,竟没有血肉,焦黑的皮骨下看不清是何面目,只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下面貌似是嘴的地方一片空洞,凄厉刺耳的声音自这里发出,一声高过一声,它竟是在笑的。
雨渐渐小了,黑夜也不似方才那样浓稠,再过一个时辰,天便会亮了。它看看四周,如一只蜘蛛般,四肢并用,瞬间便在周围的密林里隐去了。最后一道闪电落下,空洞的坟墓上,依稀可见那个小小的石碑简简单单刻了三个字:万灵枯。
当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歇的时候,乱坟岗早已一片狼藉,它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在雨后初霁的尘世间惊魂未定。大雨前,这里一切安好,大雨后,这里丢失了一个魂灵,余下的,仍兀自安息着。
远远走来一青衣长衫的男子,要往春熙城里去,经过这片乱坟岗,他看也未看,埋头只顾赶路,可是在快要走过的时候,他忽的顿住步子,扭头看了看,便又折返回来,绕过大大小小的坟头,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坟头前停了下来。
那里已称不上是坟头了,地上一个硕大的洞,四周泥土散乱,里面空空荡荡,连个棺材的板子都没有,狼藉的模样,就像被人连夜掘了坟。
“万灵枯……”他轻声念着石碑上的名字,很久远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泛滥,若不是这三个字提醒,他都要忘了。难不成又要开始了么?他皱了皱眉,转身离开,加快了步子朝春熙城赶去。
天,又要变了……
深夜的不归山,风雪比白天更加凛冽,群山万壑,勾勒出渗人的寂静,绵延不绝的黑暗默默的吞噬着山峦的每一处棱角,大地都是冰冷的。在背风处的一个山坳里,支着一顶简单的帐篷,厚重的门帘将寒冷拒于千里之外,隐约有火光从帐帘的缝隙内透出来。此时你若掀帘而入,会看到四个围炉而坐的男子,炉上煨着的酒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其中三人的酒杯都早已空了,但他们却好像忘记了要将它斟满,神魂都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余下的那名男子,只穿着青衣长衫,他一直在讲着什么,声音悠扬,却不紧不慢,生生地将人的耳朵与身心都牢牢地抓住了。
没有人知道这深夜的谈话持续了多久,但是群山和风雪知道,那诱人而充满磁性的嗓音中娓娓道来的,是一个个亘古不变的传奇。
这一冬的雪下了很久,待到再次春意盎然,已是四月了。
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过了湖上架的小拱桥,再绕过错乱堆砌的假山,便可看到,庭院的最深处,桃花开出一片锦绣。被唤作弄影轩的地方,布置最是朴素,只一间屋子,几样简单家具,古董陈设一概没有,书籍倒是一应俱全。书桌后面的墙上,挂了幅鱼戏莲叶图,图中一汪碧水,层层叠叠堆满了荷叶,七八株荷花窈窕而立,接天的绿色里,一对小鱼畅快嬉戏,一尾金色,一尾银色,追逐嬉闹,好不快活,画卷右上角一句应景的小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样一幅清新的画儿挂在书房里,看上去很是雅致。应主人的要求,院里另砌了一方浅池,池水清澄,养着两株并蒂莲花,刚入了春,虽天气渐热,但因不到时令,花还未曾生长,仍是刚种上的模样,倒让这一池清清如许的水显得苍凉了许多。
春日里稍显寒凉的阳光照进庭院,在池水上反射出玲珑剔透的光,庭院里的桃树倒影在水中,一池锦簇的墨色花朵,层层叠叠晕染开来,粼粼波光中,只见一道黑影从眼底一闪而过,留下池中一片破碎了的优美的弧度。细细寻去,只见那道娇小的黑影在水中悠然地打着圈,翩翩舞起来,水波轻柔地在它周身旋转着,荡漾出几道细细的淡墨,纱一般在水中起起伏伏。阳光悄悄探进来,点上黑影纤细柔软的身体,瞬间金光四起,照得人晃目。它不屑地甩身,将一池碎金摔在身后,重又寻到一处阴凉地方,不耐烦地晃晃脑袋,惹得一身金色鳞片再次释放出夺目的光。它不再舞了,只来回地游着,头顶的单目如莹润的夜明珠,散发出幽冷的光来。
原来是一尾比目。仔细看看,这尾比目和书房里那幅画儿上的金色小鱼真是像极了。
水声响起,打破了庭院的沉寂。一只白皙的手探入水中,被那尾比目看见,急急地游来,在修长的手指间穿梭来去。它用柔软的身体磨蹭着指尖,亲昵地与它们嬉戏。那双手倒也不恼,只爱怜地抚摸着这小家伙的身体,任它在水中撒欢儿地游戏着。
“都说比目不比不行,怎么我这一对儿倒是特殊?”
他的目光落在池子的一处角落里,一个银白色的瘦弱身体在那巴掌大的地方孤零零地游来游去。对它来说,水池很大,但它却宁愿呆在这方寸之地,丝毫不愿迈出一步,与那尾金色比目的活泼不羁相比,这尾银比目倒是死气沉沉,看不出半分活力,让人丝毫不想与它亲近。
水纹再次漾起,只见金比目晃动着肉乎乎的身子,憨憨地朝银比目这边游来,半显透明的纱一样的鳍灵巧地挑弄着池水,往银比目的身上送去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它俏丽地在银比目身侧钻来穿去地嬉戏,却惹得银比目心中阵阵不快,远远地躲了它去,仍是独自来来回回地游,厌嫌的气息隔着水波传去,将人的大好心情立时减去了大半。
他皱了皱眉:“还是这般固执,明月,不要理清桂了,到我这里来。”
听到呼唤,叫明月的金色比目转身朝池边游来,脑袋蹭上水中白皙冰凉的手指,惬意地扭动着腰肢,舒服地打起盹儿来。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是朝池子这边来的。明月听到动静,摆了尾巴缩进阴影里,再不敢出来。
乌子峥皱了皱眉,回头看去,只见管事乌天安带了个黄色衣衫的小姑娘朝这边走来。
待两人走近问了安,乌子峥不耐烦地问道:“何事?”
乌天安欠了欠身子,回道:“二公子,这是府里新来的丫头百灵儿,老夫人看她乖巧伶俐,便派了来服侍公子。夫人说了,百灵儿歌儿唱得极好,二公子平日里总呆在书房里,恐累坏了身子,让百灵儿唱唱歌解解闷也是好的。”
乌子峥打量了打量百灵儿,瓜子儿脸庞,樱桃小嘴,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对大眼睛,水汪汪像在讲故事,她展颜一笑,那眼睛便透出灵巧的光来,确是个伶俐的丫头。
乌子峥点头允了,对乌天安说:“那就让她留下吧,这儿也没你什么事儿了,到前面忙去吧。”
“是。”乌天安向他一福,自去前面忙了。
待乌天安走远了,乌子峥拿了帕子擦擦湿漉漉的手,问百灵儿:“多大了?”
百灵儿笑答:“回二公子的话,十四了。”
“十四……正是大好年华,”乌子峥瞧瞧她,又说:“刚听天安说你歌儿唱得不错,现下就唱两句来听听吧。”
百灵儿瞧瞧那一方浅池,清澈见底,疏影里淡淡的金银两色轻盈灵动,想到盛夏荷花盛放的模样,心中一动,轻启朱唇便唱了起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她的声音还带着小女孩儿的娇甜,清脆悦耳,听她唱曲儿就像刚咬了一口新鲜的桃子,脆生生的,甘甜的汁液顷刻间盈润唇齿,很是清香爽快。乌子峥闭了眼,手随着悠扬的曲调打起了拍子,眼前铺展开一幅采莲图来,接天莲叶无穷碧,荷花掩映处,一俏丽女子自摇了小船飘荡而来,她也是这般唱着欢快的曲儿,几只莲蓬伸出来,她纤手随意一挥,莲蓬已安稳的躺在了竹篓里,两侧的荷叶都像活了过来,纷纷为她让开前行的道路,她一路婉转轻唱,歌声长了翅膀,往高远的天空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哗啦啦一阵水声激荡,歌声戛然而止,乌子峥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衣袍竟已打湿了,罪魁祸首正在池子里转着圈子酣游呢,那样子好似手舞足蹈,见乌子峥低下头来看它,刺溜一下子滑进了石头下躲着,只探出个小脑袋挑衅似的瞪着他。
乌子峥戏谑道:“越发顽皮了,不懂得雅趣。”
百灵儿也觉得有意思,凑过脑袋来往池子里看,看到里面游着两尾比目,拍手笑道:“二公子,这是什么鱼儿,真是有趣。”
“是比目,”乌子峥指给她看:“那尾金色的,叫明月,好动,最是调皮,另一尾银色的,叫清桂,喜静,厌倦动弹。”
百灵儿甚是惊讶:“鱼儿也有名字?”
乌子峥笑了,说:“它们也是生命,为何不能有名字?万物皆有灵性,一物享一名,各有所长,独一无二,这就和你唱歌好听,叫百灵儿是一个道理。”
百灵儿点点头,说:“百灵儿明白了,难怪刚进府的时候听乌管事说府里的二公子是个菩萨心肠的人,今日一见,倒真如他所说,现如今像二公子这般好心肠的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