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不归山的绝冷素有耳闻,但如今亲临此处,那侵入肺腑的阴寒还是让俞扬子不禁连连皱眉,连步伐都加快了许多。
他紧了紧身上的貂裘,极目远眺,四下重峦叠嶂,山连着山,苍茫映着苍茫,暮霭接着暮霭,一眼望不到尽头。悬崖绝壁处处皆是。夜色袭来,将山峦的巍峨统统掩了去,但其影影绰绰的轮廓却比白天更加令人生畏,好似兵临城下,军威浩荡,气势如虹,令人的心不由紧了,呼吸不由窒了,好不难受。这里的雪接连下了几日,丝毫不见有停歇的意思,细细听着,急雪回风,将空气打成层层漩涡,漩出更加剜肤刺骨的寒冷,雪花擦脸而过,却利如兵刃,削去了人的威武,剩下的,除了狼狈,还是狼狈。
俞扬子打了个哆嗦,快步走至帐前,掀帘而入,将肆虐的风雪挡在了厚厚的帐帘外面。
帐内,暖意融融,甫一进来,经脉便活了,血液也通了,俞扬子舒服地深吸了一口气,脱去貂裘,随手拿了案几上的手炉,惬意地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下了几日的雪竟不见停,冻煞我了。”
“若不是鬼地方,就不叫不归山了。”
原来帐内还另坐着两个人,说话的就是他们,这两个声音,一个声如洪钟,一个哑如低语,一个急躁率性,一个蔑视万物,但此时此刻,两人的话语中却皆是说不尽的无奈。
俞扬子抬眼看向两人,无奈道:“陈逵,九叔,我们在这里走了几日,却仍像是在原地打转,这可如何是好?”
闻言,其中一坐在火炉旁的壮汉拍案而起,他蓄着一脸络腮胡子,横眉圆目,额上青筋暴出,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皇上怎么会派这么个苦差事给我们,还不如让我去领兵打仗,也比在这鬼山上像没头苍蝇一般瞎转悠要好。”
他身旁,封九叔放了手中刚看了一半的书,摇头道:“陈逵,就你这暴脾气,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不归山了。”
陈逵一听,更急:“九叔,你比我们年长,见的稀罕事也多,但现下不也没法子不是?”
他这话一说,三人顿时都不再说话了,一时间,室内寂然,他三人心中都各自思忖,想着怎样才能找到离开这座鬼山的办法,但越想却越是心焦,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许久,俞扬子才喃喃道:“不归山,不归不归,难道我们也无法逃离这‘一入山门无所归’的命运吗?”
封九叔抚了抚已近苍白的胡须,没有作答,但额上的皱纹却是越来越紧了,他紧闭着双目,侧耳听了听,半晌,竟笑道:“或许还有法子。”
俞扬子和陈逵听了这话都甚是疑惑,正待要问,只听门外一个声音悠然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声音如从高高的天上来,由远及近,自在而随性,似寺院的暮鼓晨钟,清韵雅致,一声一声撞击着灵魂,荡起连波梵音,令人心底瞬间如静湖般波澜不惊。
俞扬子心下一惊,这人说话间已至帐前,而他竟未察觉,看来此人的武功已至出神入化的境界,是他所比之不及的。
陈逵也是一惊,抽了腰间的佩剑便要出去,却被俞扬子抬手拦了下来。
俞扬子看向帐帘,淡笑道:“不知帐外何人?”
那清幽的声音道:“在下不过山中一过客,恰遇风雪,想借阁下的帐篷留宿一宿。”
俞扬子和封九叔闻言,相视一笑,道:“阁下快请进。”
只听得一声朗笑,帐帘应声而掀,一个青色身影飘然而入。如此冷的天气,他竟只穿一件长衫,帘外刮进的余风吹得他衣袂翩飞,如踏羽而下携云遨游的神仙,周身一片浩然飘渺之气。他只淡淡一笑,便似睥睨万物,让日月星辰都黯然失色。帐内三人看了,心中皆是暗自赞叹,连陈逵这样随意不羁的人也觉得自惭形秽,想找个阴影里缩进去算了,再也不要出来了。
倒是俞扬子先恢复了镇定,他拉过一张椅子,笑着请道:“天寒地冻,还是快来炉前暖和暖和吧。”
那人道了谢,便坐下来,顺手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在了炉上,道:“这是我自家中带来的美酒,今夜正好与三位相遇,不如一起痛饮一番,岂不快哉?”
他三人听到有美酒,心中皆是甚喜,当下暖酒寻杯,忙活了一阵,待酒热了,方才打开酒坛上的封泥,顿时只觉一阵醇香扑鼻,清冽甘爽,只闻着人已醉了三分,再看那斟入杯中的酒,微微发黄,却纯透无比,色泽莹润,一杯入口,自舌尖至喉咙一路爽滑,唇齿间渗出幽香的气味,浑身上下抑制不住的爽快,三人细细品着,口中皆不断叫好。
那人笑道:“此酒名为洌泉,取山中清泉而酿,因此酒中带有泉水的甘甜。”
有了好酒,陈逵也不拘谨了,朗笑道:“这真是好酒,我今天才觉得以前的酒竟是白喝了,连这洌泉的三分也比之不及。”
封九叔也道:“老朽活了这大半辈子,这样的好酒也是平生第一次喝到。自阁下入帐我便觉得气度不凡,不知可否将姓名告知,正好与我等交个朋友。”
那人微一颔首,道:“在下姓江,单名一个门字。”
江门,很是普通的名字,让人很难把它与眼前这个天人一般的男子联系在一起。俞扬子三人心中甚是纳罕,却仍礼貌地道了自己的姓名,心想:眼前这人是真人不露相,来历经历都神秘得很,或许是哪里的世外高人也说不定。
江门问道:“不归山人烟罕至,鲜有人来,不知三位为何竟到了此处?”
陈逵是个急性子,加之又喝了酒,更无拘束,拍着大腿啐道:“别提了,皇上素闻不归山多珍禽灵草,命我们三人前来寻找,可谁知我们竟在这山中瞎转悠了几日,仙草没看到,雪倒吃了不少,现下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江门闻言,只是淡笑,眸子里漆黑深邃,像是隐藏着什么东西,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直觉告诉俞扬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与封九叔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俞扬子搁了手中酒杯,笑道:“不知江兄来自哪里,又为何会独自一人来到这不归山中呢?”
江门听了,竟低声轻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道:“在下方才已说过,我不过山中一过客,相逢不问出处,俞兄又何必执着呢?”
俞扬子一愣,旋即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识,是我唐突了。”
江门也不在意,将酒杯斟满,幽幽道:“这不归山中没有你们要的东西,三位这回算是白跑一趟了。”
“什么?”
三人闻言大惊,全盛京的人都知道这不归山中珍奇无数,曾有数人入山寻找,皆因贪恋山长美景而乐不思蜀,再也不愿出山,因此这里被称作不归山,现下这名不知从哪里来的男子竟说这里没有珍奇,好像他对这座山很熟悉一般,着实令人诧异。
江门抿了一口酒,道:“我所知道的不归山,没有什么奇珍异草,它和全天下的山川一样普通,不过这里倒是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故事,我正好知道一些,不知三位是否愿听?”
他淡笑着看着俞扬子三人,眸中深邃的黑色映衬着炉火,闪烁着跳跃的光芒。这双深邃的眸子像是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将俞扬子三人的魂魄生生地吸了进去。他的目光疏淡,唇边的笑始终不曾褪去,就这样平淡的一个眼神却已经将他三人的好奇心都勾了出来,像上古时代的耄耋,怎么也填塞不满了。
俞扬子拊掌笑道:“如此甚好,我等洗耳恭听。”
江门侧耳听了听风雪,略一沉吟,开始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不归山以西,盛京南部,有一座城名春熙,春熙城里住着五怪,个人自有一绝。妙笔生,人称“鬼手画圣”,世间百态,他两三笔勾勒,惟妙惟肖,见者皆叹,只可惜他的画作鲜少流于街巷,只有八珍图,分别赠予了八位朋友,至于寻常百姓则是毕生难见。金千邑,长生当铺的掌柜,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财产,但看他的样子,富可敌国也是有的,一般的物件,随随便便进不了他的当铺,他没甚喜好,只爱听些稀罕故事,若你的故事合他的口味,他便能把实现你愿望的东西给你。妖娘子苏媚娘的镜子一般人可看不得,通过它看得见过去,窥得到未来,它照你心中所想,言你心中未言,方寸间照见的,不是你绝美的容颜,而是心头的贪婪,你记住,千万不要动心,若你动了心,家破人亡也是可能的。长乐姑娘的点心,一般人哪有福分吃到,她一次只做一样,一样只给一人,凭食观性,你的口味总能泄露真实的内心,她依着你的心性,有能让你做梦的本事,到底是梦里好还是现实好,那你要尝过了才知道。人称“小华佗”的月如素,救人但也不救人,若触犯了她的禁忌,见死不救也是有可能的,别人医病她医心,心好方能命好,能不能活下去,一切皆看你的造化。
这故事,就跟春熙五怪有关。
雨接连下了几日,春熙城北的乱坟岗早已污泥遍地,恶臭熏天。这日深夜,雨下得越发紧了,乱坟岗无星无月,四野空寂,散乱的坟头早已被雨水冲洗干净,足可以看清墓碑上面刻的字来,那些没立碑的,无名无姓,只一座馒头似的土包,便成了死后的安身之所。这种地方,上面黄土连天,地下枯骨绵延,哪里都见得出荒凉来。
忽然顶头一个霹雳,闷雷滚滚,震得大地隐隐作颤,密集的雨点犹如千军万马浩荡而来,恨不得把地面都给砸穿了。空荡荡的乱坟岗,风声涨了势头,狠命把冰凉灌进来,偌大的地方,凄凄然一片惨象,也不知道今夜在这里又将会有多少魂灵不得安息了。
咯吱吱,咯吱吱……
电闪雷鸣间一阵阵刺耳的声音传来,让人听了心中好生难受,那声音的威力真大,震耳的雷声也不能将其掩盖,细小而尖利的咯吱声瞬间划破了夜空,在满是泥泞的土地上留下了道道疮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