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从读书以至“寻异性朋友讲情话”,一似乎都为有些有志者所谓病了。但我想,责任太严,也正是“五分热”的一人病源。譬如自己要择定一种口号——例如不买英日货——来履行,与其不饮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书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戏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寻异性朋友也履行十年,或者也讲情话也履行至一百年。记得韩非子曾经教人以竞马的要妙,其一是“不耻最后”。即使慢,驰而不息。纵令落后,纵令失败,但一定可以达到他所向的目标。
预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他要得人们的恭维赞叹时,必然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
总而言之,第一要难于质证。
如果孔丘,释迎,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
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绝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
人们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因为不易相通,杀人者便以杀人这唯一要道,甚至于还当作快乐。然而也因为不容易相通,所以杀人者所显示的“死之恐怖”,仍然不能够做戒后来,使人民永远变作牛马。历史上所记的关于改革的事,总是先仆后继者,大部分自然是由于公义,但人们的未经“死之恐怖”,即不容易为“死之恐怖”所慑,我以为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了生死
梁实秋
所谓生死,不了断亦自然了断,我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们来到这世界。并未经我们同意,我们离开这世界,也将不经我们同意我们是被动的。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万事皆空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生活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轮回呢?我只能说不知道。使哈姆雷特踌躇不决的也正是这一种怀疑。按照佛家的学说,“断灭相”决非正知解。一切的宗教都强调死后的生活,佛教则特别强调轮回;我看世间一切有情,是有一个新陈代谢的法则,是有遗传瞪递的迹象,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代旧人,如是丽已。又看佛书记载轮回的故事,大抵荒诞不经,可供谈助,兼资劝世,是否真有其事殆不可考。如果轮回之说尚难证实,则所谓了生死之说也只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理想了。
我承认佛家了生死之说是一崇高理想。为了希望达到这个理想,佛教徒制定许多戒律,所谓根本五成,沙弥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这还都是所谓“事成”,菩萨十重四十八轻成之“性戒”尚不在内。这些戒律都是要我们在此生此世来身体力行的。能彻底实行戒律的人方有希望达到“外息诸缘,内心无喘”的境界。只有切实的克制情欲,方能逐渐的做到“情枯智讫”的功夫。所有的宗教元不强调克己的修养,斩断情报,裂破俗织,然后才能湛然寂静,明心见性。就是佛教所斥为外道的种种苦行,也无非是戒的意思,不过作得过份了些。中古基督教也有许多不近人情的苦修方法。凡是宗教都是要人收敛内心截除欲念。就是伦理的哲学家,也无不倡导多多少少的克己的苦行。折磨肉体,以解放心灵,这道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以爱根为生死之源,而且目无始以来因积业而生死流转,非斩断爱根无以了生死,这一番道理便比较的难以实证了。此生此世持成、此生此世受福,死后如何,来世如何。便渺茫难言了。我对于在家修行的和出家修行的人们有无上的敬意。由于他们的参禅看教,福慧双修,我不怀疑他们有在此生此世证无生法忍的可能,但是离开此生此世之后是否即能往生净土,我很怀疑。这净土,像其他的被人描写过的天堂一样,未必存在。如果它是存在,只是存在在我们的心里。
西方斯多亚派哲学家所谓个人的灵魂于死后重复融合到宇宙的灵魂里去,其种种信念也无非是要人于临死之际不生恐惧。那说法虽然简陋,却是不落言签。蒙田说:“学习哲学即是学习如何去死。如果了生死即是了解生死之谜,从而获至大智大勇。心地光明,无所恐惧,我相信那是可以办到的。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宗教家乃是最富理想而又最重实践的哲学家。至于了断生死之说,则我惭劣钝,目前只能存疑。
中年
周作人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吾友某君则云,人到了四十岁便可以枪毙。两样相反的话,实在原是矛盾的两面。合而言之,若日,四十可以不惑,但也可以不不惑,那么,那时就是枪毙了也不足惜云尔。平常中年以后的人大抵糊涂荒谬的多,正如兼好法师所说,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执著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是也。不过因为怕献老丑,便想得体地死掉,那也似乎可以不必。为什么呢?假如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就很有不惑的希望,让他多活几年也不碍事。所以在原则上我虽赞成兼好法师的话,但觉得实际上还可稍加斟酌,这倒未必全是为自己道地,想大家都可见识的罢。
我决不敢相信自己的不惑,虽然岁月是过了不惑之年好久了,但是我总想努力不至于不不惑,不要人情物理都不了解。本来人生是一贯的,其中却分几个段落,如童年,少年,中年,老年,各有意义,都不容空过。譬如少年时代是浪漫的,中年是理智的时代,到了老年差不多可以说是待死堂的生活罢。然而中国凡事是颠倒错乱的,往往少年老成,摆出道学家超人志士的模样,中年以来重新:来秋冬行春今,大讲其恋爱等等,这样地跟着青年跑,或者可以免于落伍之讥,实在犹如将昼作夜,“拽直照原”,只落得不见日光而见月亮,未始没有好些危险。我想最好还是顺其自然,六十过后虽不必急做寿衣,唯一只脚确已踏在坟里,亦无庸再去讲斯坦那赫博士结扎生殖腺了,至于恋爱则在中年以前应该毕业,以后便可应用经验与理性去观察人情与物理,即使在市街战斗或示威运动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实在也有益无损,因为后起的青年自然会去补充(这是说假如少年不是都老成化了,不在那里做各种八股),而别一队伍里也就多了一个人,有如退伍兵去研究动物学,反正与参谋本部的作战计划并无什么妨害的。
话虽如此,在这个当儿要使它不发生乱调,实在是不太容易的事。世间称四十左右口危险时期,对于名利,特别是色,时常露出好些丑态,这是人类的弱点,原也有可以容忍的地方。但是可容忍与可佩服是绝不相同的事情,尤其是无惭愧地,得意似地那样做,还仿佛是我们的模范似地那样做,那么容忍也还是我们从数十年的世故中来最大的应许,老鼓吹护诗似乎可以无须了罢。我们少年时浪漫地崇拜过许多英雄,到了中年再一回顾,那些旧日的英雄,无论是道学家或超人志士,此时也都是老年中年了,差不多尽数地不是显出泥股便即露出羊脚,给我们一个不客气的幻灭。这有什么办法呢?自然太太的计划谁也难违拗它。风水与流年也好,遗传与环境也好,总之是说明这个的可怕。这样说来,得体地活着这件事或者比得体地死要难得多,假如我们过了四十却还能平凡地生活,虽不见得怎么得体,也不至于怎样出丑,这实在要算是侥天之幸,不能不知所感谢了。
生死
冯友兰
死是生的反面,所以能了解生,即能了解死。论语说:子路“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于此答,似乎答非所问。孔子似乎想避免子路所提出的问题,但其实或不是如此。死是一种否定,专就其是否定说,死又有什么可说?欲说死必就其所否定者说起。欲了解死,必先了解生,能了解生则亦可以了解死。
从另一方面说,死虽是人生的否定,而有死却又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因为一个人的死是他的一生中的最后一件事,比如一咄戏的最后一幕。最后一幕虽是最后的,但总是一出戏的一部分,并且可以是其中的最重要的一部分。从此方面看,我们可以说,“大哉死乎”:从此方面说,我们亦可说,欲了解死必先了解生,能了解生则亦能了解死。所以程子亦说:“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朱子亦说:“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则必不能反终而知所以死。”
对于生的了解到某种程度。则生对于有此等了解的人,有某种意义。生对于有此等了解的人有某种意义,则死对于有此等了解的人,也有某种与之相应的意义。就上数章所说话种境界说,对于在自然境界中的人,生没有很清楚的意义,死也没有很清楚的意义。对于在功利境界中的人,生是“我”的存在继续,死是。我的存在的断灭,对于在道德境界中的人,生是尽伦尽职的所以(所以使人能尽伦尽职者),死是尽伦尽职的结束。对于在天地境界中的人,生是顺化,死亦是顺化。
在死的某种意义下,死是可怕的。人对于死的怕,对于死的忧虑,即是人所受的,死对于人的威胁。人怕死则受死的威胁,不怕死则不受死的威胁。
怕死者,都是对于生死有相当的觉解者。对于生死完全无觉解,或无相当的觉解者、不知怕死。对于生死有较深的觉解者不怕死。对于生死有彻的觉解者,无所谓怕死不怕死。不怕死及无所谓怕死不怕死者均不受死的威胁。不愉死者不受死的威胁,因为他能拒绝死的威胁。无所谓怕死不怕死者,不受死的威胁,因为他能超过死的威胁。不知怕死者,亦可说是不受死的威胁。不过他不受死的威胁是因为他不及受死的威胁。就人的境界说,在自然境界中的人,不知怕死。在功利境界中的人,怕死。在道德境界中的入,不怕死。在天地境界中的人,无所谓怕死不怕死。
一般动物,对于生死,都是全无觉解的。它们都是有死的;虽都是有死的,但自然都已为它们预备好了;种种方法以继续它们的生命。见生物都可以有子。它们的子即是它们生命的继续。生物不能不死,而却有此一种方法,以继续它们的生命。所以柏拉图说:这是“不死的动的影像”。一股动物,除人而外,都在不知不觉中,用这一种方法,以继续它们的生命。就它们自己的个体的生存说,它们虽有生而不自觉其有生,虽将来有死,不知其将来有死。不知其将来有死。所以亦不知怕死。
人对于生死有相当的觉解对于生死有相当的觉解者,知自然为一般动物所预备的方法,以继续其生命者,实只能得一不死的动的影像;不死的动的影像,并不即是不死。人有子虽能继续他的生命,但不能继续他的意识。从个体的观点看,一个人是一个个体,他的子又是一个个体。他的子虽是他的予,但并不就是他;他可以以他自己为“我”,但只能以他的子为。我的他是个体,他自觉他是个个体。他有他痛个体的意识。他的个体的意识,是任何别人所不能知,而只有他自己能知者,可以说是他的“独”。就此方面看,生是一个人“我”的存在的继续,他的“独”的存在的继续。死是一个人“我”的存在的断灭,他的“独”的存在的断灭。由此方面看,死是可怕的。
双华表人对于生死的觉解,到此种程度者最是怕死。在自然境界中的人,对于生死虽有觉解,但尚未到此种程度。对于在自然境界中的人,生没有很清楚的意义,死也没有很清楚的意义。这并不是说,他于生时,不能有什么活动。他亦可以有活动,并且可有很多的活动,不过他的活动都是顺才或硕习而行。所以他虽有活动,而对于许多活动,他并无觉解。他虽亦知他将来有死,但对于死,他并不预先注意,至少也是不预先忧虑。对于死所能有的后果,他了解甚少,他可以说有“赤子之心”。小孩子见人死,以为人死似不过是睡着不醒而已,或以为人死似不过是永远不能吃饭而且。在自然境界中的入,对于死的了解,虽不必即如此地天真,然亦是天真的。对于死的了解,即如此地少,所以他亦不知怕死。他不知怕死与一般动物不知怕死不同。一般动物不知怕死,是因为它不知有死。在自己境界中的人,不知怕死,是因为不知死之可怕,如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者。
不知怕死者,虽亦可不受死的威胁,但不能有不受死的威胁之乐。因为他不受死的威胁,乃是由于他的觉解的不及。他本不知死之可怕,所以他虽不受死的威胁,而不能有不受死的威胁之乐。他不受死的威胁,可以说是“为他的”,而不是“为自的”。庄子大宗师说:“至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悠然而往,修然而来,而已矣。”道家常将自然境界与大地境界相混,此所说“至人”,但就其不知说,此所说的境界是一种自然境界:
在自然境界中的人,不知怕死。所以他亦不有目的地,有计划地,设法对付死。在功利境界中的人,一切行为,都是“为我”。死是“我”的存在的断灭,所以在功利境界中的人,最是怕死。他们有目的地,有计划地,设法对付死。他们对付死的办法约有四种。
第一种办法是求避免死。例如秦皇汉武都是盖世英雄,作了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们的境界,都是功利境界。他们痛事业愈大,他们愈不愿他们的“我”失其存在,他们愈不愿死。曼子春秋及韩诗外传说:“齐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奈何去此堂堂之国而死乎。’秦皇汉武的晚年,大概都有这种情感。所以他们都用方土,求长生药。所谓“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衰”。他们费很大的力,以求避免死,不过结果还是“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李白古风)
秦汉时代的方土,是后来道土的前身。道土所主持的宗教是道教。宋明道学家,常将道家与道教相混。实则二者中间,分别甚大,道家一物我,齐死生,其至人的境界是天地境界。道家讲修炼的方法,以求长生为目的,欲使修炼的人维持其自己的“形”,使之不老,或维持自己的“神”,使之不散。道教所注意者,是“我”的继续存在。其人的境界是功利境界。
道教承认,有生者有死,生死是一种自然的程序。但以为,他们有一种“逆天”的方法,可以阻止或改变这种程序。他们可以说是有一种“战胜自然”的精神。但无论是从理论,或从经验方面说,自然在此点,似乎是不可战胜的。不过在功利境界的人,亦不感觉,在此点,有战胜自然的必要。道学家常说:人不可“在躯壳上起念”。道教中的人,正是常“在躯壳上起念”。
人的身体,本如一机器。一机器,善用之,则可以经用较久,不善用之,则不能经久用,或致于立时损坏。这是一般人都知道的。道教中的人,常住山林,使其身体,得营养多而受损害少,长生不老虽不可能,而因此可以不速老,享大寿,是可能的。不过这一种的生活,往好处说,固可以说是清静无为。往坏处说,亦未尝不可说是空虚无味。李白诗:“太白河苍苍苍,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里,邀尔与世绝。中有绿发翁,技发卧冰雪。不笑亦不语,冥栖在岩穴。”有这种生活的人,如只以求长生目的,即令能得长生,其长生亦可说是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