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断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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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自家院子里依然冷清,大门开着堂门掩着,老爷子的板车还顺在院墙根,人应该在屋里。梅子吩咐儿子:去看爷爷好不好?小西说,嗳!推门进去了。梅子先进厨房,把从城里带回来的香菇浸到水盆里,然后开始剁排骨。排骨要赶早炖上,不炖得浠烂老爷子吃不动。几根排骨没剁完,院子里一阵嘈杂声起。梅子探出半个头,一看了不得,大门口像戏园子有好戏开台,闹哄哄地人争着往里挤。沒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她从厨房一步迎出去,竟忘了手里还握着菜刀。半个院子的人蓦地愣住了,谁都不敢再进一步。相持了几秒钟,人群中有个老者被推上前来,这是邹大顺。邹大顺说,姑娘你把刀放下,大家不是来打架的。真打架你拿把刀也不管用,这么多人你能砍几下?梅子低头看见手里的刀,有些不好意思。误会了。她勉强撑出一笑,把刀放回到案板上,出来说:咋办嘛?我家没那么多板凳,不能请大家坐了。邹大顺说,姑娘你别客套,这么多人不是来做客的,大家只要你一句话。梅子从腰里解下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我晓得大家为啥来的,但你们要的话我可能给不了。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说,这娘们挺来劲的。另一个嗓门更高:不给看你怎么过去这个坎?邹大顺往人堆里打手势:都别起哄,还不到你们耍狠的时候。姑娘你听老叔一句话,众怒不可犯。还是好好地把钱拿出来,大家都不撕破脸。梅子说,顺叔,不是我想冒犯大家,是我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个钱。人群又乱哄哄地议论开了:谁信呀?七月半烧笋壳叶,糊弄鬼哟!邹大顺今天的耐性很好:姑娘你可能沒听懂我的意思,你家先生走前欠了大伙的钱,家家都攥着他的条呢!这事儿不假吧?之前说工厂垮了,沒钱还大家,大家体谅你的难处,不逼你也就算了。如今晓得他拿了一百万回来,你要还昧着不还大伙这可真不好说了。梅子说,叔哇,我要真有这个钱想昧着,今天就不回来了。我回来就是要跟大伙说清楚的,我确实没见过这个钱。但我不甘心,死鬼真拿了一百万,兴许藏在啥地儿没来得及跟我说。我一定尽力寻找,找出来就是大伙的,我不会拿一分钱,但是能不能找到我不敢说。人群又哇哇啦啦叫嚷起来,什么鬼话呀,钱都拿回来几年了还沒来及跟你说?有钱人都老早立好遗嘱放在那里,不就是防他某一天暴死吗!他咋可能把那么大一笔外快藏几年不告诉你?邹大顺接着话头说,是呀,说不通嘛!我想你是不是觉得这会儿不好认账,所以才给自己找个借口。那你就错了,大家不会怪你,我向你保证。人嘛,谁不贪?一百万啊,搁我也不会主动拿出来。梅子憋得脸通红,好像什么话都在别人嘴里,别人怎么说怎么有理,她这会儿就是把自己的心剜出来也不能证明自己的无辜。

林小西站在堂门口,母亲百口莫辩的样子让他特别难受。他有过同样的经历,那种感受刻骨铭心。当初他险些为此丟了性命,是母亲救了他。今天轮到母亲受辱,而且就在他面前,也该轮到他保卫母亲了。少年一冲动,三两把扒光了上衣,光着膀子跑进厨房,提着明晃晃的菜刀出来,往母亲前面一站,虎生虎气地问:你们究竟要怎么样?人家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只有二百五才这样呢!梅子听到人群中有吃吃的笑声,担心刺击到儿子。厉声喝道:小西进屋!小西脖子一拧:别管我!梅子上去在儿子的脊背拍了一掌:充苕是吧?穿衣服去。她本来要去夺儿子手里的刀,怕他急了犯愣。手还没伸过去,小西的刀已经在自已的脖子上了:妈你别逼我。梅子吓得一动不敢动,颤颤地叫了声:儿!林小西挟持着自己向人群走过去。大家看他一脸正气,不像闹着玩的,都不敢激他,纷纷后退。林小西说,要么你们先散我们找钱,要么我今天把命给你们。眼看踩到邹大顺的脚了,他的年龄不宜这样仓促后退,好几次都险些绊倒。但又不甘心被一个孩子逼回头,便向旁边闪了一步。林小西跟着他,他闪他也闪,这样倒把群众丟下了,大家不再后退,站着看热闹。邹大顺一直退到猪厩墙根,退无再退,强笑着说,你这孩子今天要拿我老头子的命吧!林小西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背一身血债回去。说话时刀锋上已有鲜血滴下来,邹大顺一辈子见不得血,见了血就哮喘,急喊:救命!

上屋传出来两声咳嗽,林老爷子出了堂门。他的背躬得太历害,身体不能保持平衡,行走就得背着什么。以往背板车,现在背不动板车了背根棍子。棍子横在背上,胳膊在后面勾住棍子两端。这个姿式是“文革” 期间被架飞机的姿式。过去被架飞机时邹大顺总在后面拎着他,如今就靠这根棍子牵制着前倾的身体,不然便会栽根头。老爷子从堂门往大门走,大门口正在纠结中。所到之处遇人人让遇狗狗让,都是怕他背着的那根棍子。对不起,我架子大。他对左右说,眼睛并不看左右。老爷子走到孙子根前,喊了声:林小西!口气很严肃。林小西这是第一次听爷爷叫他的全称,声音不高,感觉却很震撼。胸中的锐气不自觉地开始泄漏,刀便一点点从肩上往下滑。老爷子说:真要以命偿债也轮不到你娃娃,我还沒死呐,把刀放回去。林小西不敢在爷爷面前任性,爷爷太老了,怕他不经怄。梅子抱着衣服过来,换下儿子手里的刀。局面有所缓和,但事情还远沒有结束。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是要一个说法,不会轻易放弃。刚才因为孩子的偏激行为让大家乱了方寸,毕竟他们要的是钱,不是命。老爷子出面制止了孩子的偏激行为,对他们倒是一种帮助,现在又可以要他们的说法了。

邹大顺已经缓过劲来,他站在林怀来前边,低头对着后脑勺说:老林你是文化人,懂得事理。你给说说,这些天大家为难过你没有?今天是你媳妇回来了,我们才来问问情况,有错吗?林怀来在邹大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只能看着他的脚尖说话:我都听到了,我媳妇回答了你的问话。邹大顺说,你媳妇说你儿子沒把一百万交给她,这话你信吗?林怀来说,我信。邹大顺问:你凭啥这么干脆,他把钱给你了吗?林怀来说,钱在银行里,钱给国家了。邹大顺说,这么说我也信,钱在银行里但存单总在你们手里。林怀来说,沒有存单,存单夹在他的日记里,一起丟了。邹大顺很忿怒:老林你尽说鬼话!就算你儿子托梦也应该托梦给他老婆子,咋会托梦给你?谁都想不到林怀来会一扭屁股跪下去,林小西和母亲忙上前托住爷爷:爷爷不能。林怀来左推媳妇右推孙子:你们回屋去,孽是我作的我承担。梅子劝道:有你啥关系,黑洼人谁还不清楚你?你连三岁娃都沒亏过,这辈子只有人亏你。起来,啊!人堆里也有人劝:老爷子别这样,有话站着说。林怀来执拗要跪,他说站不稳正还是跪着踏实。人们相信老林这是落下“文革” 的病根了。梅子吩咐儿子:拿只枕头出来给爷爷垫腿。

林怀来沒有接受孙子送上来的枕头,就跪在又硬又凉的地上。儿子咬掉母亲乳头的故事大家没忘吧?林怀来问。这个故事据说就发生在后垱街上:很早以前有个人犯了死罪,行刑前要求见他母亲一面。监斩官恩准了他的请求,打发人请来了那位母亲。母亲抱着儿子痛哭,问:儿呀!你有啥话要对娘说?人犯说,我想最后吃一口奶。母亲二话沒说就把奶头送到了儿子的嘴里,却被儿子一口咬掉了奶头。儿子说:娘你给了儿子生命却沒有教儿子怎么做人,如今儿子犯了死罪也有你的责任。你一直疼儿子,就让儿子含着你的奶头上路吧!大家听林怀来说到这个故事,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跪。林怀来说:养不教,父之过。这是圣人说的。我儿的所有过错其责都在我一人身上,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都冲我来。邹大顺听了冷笑,他蹲到林怀来面前,说:老林啊,你忘了你是谁吧!就你这把骨头能榨二两油出来吗?大家要的可是一百万。

这是谁呀?要一百万!

邹大顺回过头,看到王桂香手杵着自己的两个膝盖,嘴快碰到他的后脑勺。忙叫:嫂子!王桂香说,是他叔啊!沒钱用啦?没钱用回去叫儿子孙子去商店买呀!别说一百万,多少都能买到。要不我让浩东给你买去?身后有零零落落的笑声,邹大顺很愤慨:都是老爷们在说事儿,你个女人瞎搅活啥?王桂香直起腰来,朝邹大顺啐道:你还是爷们?丟你老邹家八辈子人。忽然转身面对众人,手里的拐杖在前面划了个半圆:还有你们!你、你,挺着比棺材长,跑来欺负人家孤儿寡母,让一个七八十的老头子给你们下跪,不怕折你狗日们的阳寿。你们不懂得,滚回去问问你们爹娘老子,看他们咋个指教你们?都滚!都滚!王桂香手里的棍子一下横扫到左,一下横扫到右,每一下都把她自己带个趔趄,却沒有赶走一个人。林家院子现在就是一个强磁场,老人手里的一根拐杖无能如何挡不住一百万的诱惑。王桂香说:我不信你们不走。颠颠地进了茅房,一会儿把掏粪的舀子提出来了。一路淅淅沥沥,就要往人堆里泼。人们纷纷逃避,这才哄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