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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后垱乡街上有过一次空前规模的混子对垒,打主场的自然是老歪,客场阵营据说是从山外进来的一支劲旅。还没有开战,主场阵地上不知怎么回事响了一枪。只听客场这边“妈呀” 一声喊叫,听着像是打中了。响枪的是老歪,他在检验武器。这玩意儿不常用,怕临战出状况,战前放一枪试试。明明枪口抬得很高,咋会伤到人呢?他还在纳闷,对面已经悄悄辙了。等他端着枪冲过去,阵地上连只老鼠都没见着。仔细检查了战场,也没发现一滴血,尿倒是见到几滩。老歪哈哈大笑:日你妈老胡哪儿招的帮怂包软蛋?

这场战役没打响,等于对决没有发生,双方都不甘心,都说择日再战,年前剩下的日子就在备战与等待中耗尽了。腊月二十工厂放假,车间主任以上的干部又做了几天善后,一晃就到了腊月二十三。二十三过小年,送灶王爷升天。连神仙都放假了,林向西还有很多事情沒做。企业年终总结要做,中层干部留到腊月二十三,不光为了善后,也是在等总结。总结不是一篇文章,有许多具体工作。要表彰先进,要慰问中坚,还要安抚应该提出批评的干部。有些工作可以集体做,比如开会,比如发奖,比如分配过年物资,还有一顿团年酒。有些工作不能集体做,要分别谈心。受了批评的要谈心,准备重用的要谈心,受了批评又准备重用的尤其需要谈心,不然达不到恩威并重的效果。这些都不能集体做。除了企业,作为一个行政村的长官还有另外一摊子例行公事,首先要应酬乡里的一系列活动,要准备应酬县里对一个先进基层组织的不同形式不同内容的走访。然后还有内务活动,其中有四个群体要兼顾:老干部、列军属、困难户和现任干部。老干部烈军属要慰问,要开一个座谈会。不花钱花时间。困难户要送温暖,现任干部要付报酬,既花钱又花时间。其中企业这一块要在二十三这天扎账,明天全体人员必须放假。林向西在同一天还安排了老干部烈军属茶话会,明天以后有一件更重要更具体的工作需要全力以赴,顾不上这些毫无实际意义却必须例行的公事了。

赶上这天气候恶劣,下垢。树上披着重甲,风一吹吱吱嘎嘠响。路上的雪还沒有化完,接着又下了一夜垢,路冻得钢板一块,根本开不了车。林向西心里急,回去换了一双跑鞋,准备跑步去赶企管会的年终总结。上午的茶话会开得很糟糕,一帮老干部在邹大昌的带动下向他发难,要他撤销企管会。什么企管会?就是你个人的办公室。企业应该接受村两委班子的集体领导,而不是只听命你一个人。你弄个企管会,把企业账另立,既不上报又不公开,想干什么?意见很尖锐,这是林向西没有料到的。他只当这个茶话会就是一个形式,只当还像往年一样就是把几个老干部召集到一块儿坐坐,实际上有茶无话。没想到几个老家伙今天突然发难,要他现在就把企业的财务状况摆到桌面上来。究竟亏了还是赚了?别看着热闹,实际屁股坐在债务上。林向西沒有准备,给不出大家想要的答案。他也不能给。企业跟农业不一样,企业账目不便公开。里边有不少灰色甚至黑色的东西,这些东西违反规定,不合法,但又必须这样做。透明了合法了,企业就死了。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成立企管会,才把企业账另立。也正是这个原因,村两委班子成员才跟他坐不到一条板凳上去。老干部的意见其实就是班子里的意见,是班子内的成员不好跟他面对面,故意把问题透给了老干部。说白了,这个茶话会就是背着他策划的一个阴谋。当问题摆到桌面上,新、老两套班子沒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说话,弄得他很孤立。话不能说,又不能公然对立,只能迂回。因而说了很多废话、蠢话,最后临时决定给老干部每人解决三百块钱过年娱乐金,这算把多数老干部的嘴堵住了。他最后说,企业账目以后另外按排时间跟大家见面,今天空口无凭不能瞎说。再说了,企业那边今天开总结会,我还得赶到那边去,这边的团年饭我就不能陪大家了。

脱身出来快十二点了,由于心急,一出门就摔了一跤。他穿的是双皮棉鞋,鞋底太硬,不防滑。多亏这一跤,让他回去换了双跑鞋。跑鞋底是软的,有鞋钉。防滑,还轻便。不然他今天逃不过一劫。

从黑洼到后垱,路上有好几棵树压折了,树干横在路上。有几个人在搬弄树枝,他以为是街上的人在拾柴禾。街上没有村里方便,烤火柴一般都是买的,有这样的便宜捡当然是好事。走拢了跟人打招呼,发现人都很面生。从开废品站算起,他在乡街上生活了快十年,街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不认识的起码也挂得住相。几个陌生人回应他的招呼时极不自然,引起了他的警觉。刚一愣怔,几个人刷地从树技中抽出铁棍。人家有备而来,力量上占绝对优势,他只能撒丫子逃命。这一跑就显出鞋的优势来了,几个人追得连滚带爬,而他却逃得像兔子似的,一会儿就把追兵甩在脑后。看看已经脱离危险,正想喘口气,前面弯道处突然窜出七、八个人。林向西不敢犹豫,一步跳下路向田野狂奔。刚穿过一片林子,又一彪人马迎面杀来。他已精疲力尽,实在没力气跑了。我命休矣!这是曹操的一句话。曹操数次身陷绝境,都是悲叹休矣时出现转机,他也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奇迹真发生了,迎面扑来的人马是他的救兵。他正处在追兵和救兵中间,谁能抢先一步还不好说。老歪大喊:大哥快趴下。林向西正想这么做,就算来的不是救兵他也跑不动了。刚刚扑倒,老歪的枪响了。这一枪是端平了放的,老歪作好准备要为这一枪付出代价。所幸没有击中人,击中了一棵树。子弹嘣掉了一块树皮,就在一个人的肩头上。这边枪一响,对面的追兵立刻像被点了穴。老歪大喊:日你妈谁再向前一步老子就撂倒谁。对面愣神的功夫,老歪的人到了。林向西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后面,追兵已经溃散,只剩刚才离弹击点最近的一个人没跑,估计吓坏了。几个兄弟上去把这人捉了,其余的还将继续追击。林向西喊:都回来!老歪说,不教训他们一下他们不会怕。林向西摆摆手说,算了这些人是厂里的职工,吓唬他们不用动真的。遂让人把俘虏带头问话。据俘虏称,他们今天的目的是要把林向西带回去交给他们厂长,至于怎么发落就不清楚了。老歪见问不出什么来,问林向西这人怎么处置?林向西说,放了吧!老歪给弟兄们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一拥而上。林向西急忙制止:别!放他走。老歪还是过去踢了那人一脚,说:滚吧!再让我逮到打折你的腿。

林向西惊魂甫定,对老歪说:亏你来得及时。老歪说,亏得夏雨的感觉神奇。她给我打电话,说感觉不对劲,要我带几个人来接你。竟真的应验了,你说奇不奇?林向西沉吟片刻,说:这事就别告诉她了。老歪不懂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嘴上却说:好!

晚上企管会团年,夏雨一手操办的年饭。企业中层以上的干部齐聚在编织厂的拉丝车间,这地方宽敞,别处容纳不了这个被林向西称作精英的群体。箸杯交错戏语喧哗中,夏雨的神情显得不合时宜,有种略带忧郁的冷峻。她时不时地碰一下林向西的目光,林向西正接受着四面八方的敬酒,笑得挺假。她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事。中途出来关照厨房添菜,见老歪带着几个人候在大门口,就走了过去。老歪先说话:我来看看大哥晚上回不回去?夏雨问:今天是不是发生过啥事?老歪吱唔着说,没有。夏雨说,别瞒我!我听出你话里藏着事儿。老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大哥今天遭了伏击,我再晚到一步这个年咱们谁也别想过。末了又补上一句:知道就行了,他不让告诉你。夏雨愣了会儿神,说:这边还得会儿,你先带他们去厨房吃饭。老歪手一招,几个人都随夏雨去了厨房。厨房里两个师傅在对饮。夏雨站在门口说,加两个菜你们一块儿喝吧!两个师傅赶紧放下筷子,起身招呼老歪和他的兄弟。一个师傅说,还有一盘嫩羔子肉,一齐掺到锅子里炖了吃行不行?老歪说,行!锅子里半锅杂碎,鸡鸭鱼肉大总烩,正咕嘟咕嘟闹着,忽又掺进一大盘子嫩羔子肉,锅里立刻安静下来。师傅说,火大着哩,一会儿就好。老歪招呼弟兄们:都坐下。众人争着就坐,一下子把个火炉围得一圈儿圆,倒没了两个师傳的位置。老歪眼一瞪:没长眼睛?弟兄们敢紧往后闪,让出一个空子来。两个师傳都说,我们捞一筷子溜边吧!老歪说,我溜边也不能让你们溜边呀!师傅们便有些感动,一边忙着张罗碗筷一边在让出的空子里塞进两个柴疙瘩就坐。这功夫锅里又开始咕嘟了,一个师傳拿筷子把锅里的肉砣子搅散,说:吃罢炖久就不嫩了。老歪也在锅里搅活,低头发现酒碗满了,轮起筷子就往斟酒的小子头上敲:喝两口就行了,一会儿还要跑路,别给老子往死里灌。斟酒的小子敢紧把老歪的酒碗匀给左右。两个师傳心里称奇,想这些孩子在家里不怯父母,出来倒懂规矩了。这正应了那句老话:男服先生女服嫁,放牛娃服的主人家。

夏雨再次走进厨房,老歪问:大哥要走吗?夏雨说,现在还走不了,你们吃好了先撤,什么时候走等我的电话。

老歪和弟兄们撤出编织厂的时候,上边的宴席也散了,大部分已经离开,少部分转移到企管会的办公室里吹牛。只听夏雨说,老板还有事,沒有吹完的牛是不是放到明年开工再来吹?正吹牛的很扫兴,大声嚷嚷着:夏主任急着撵我们走,是和老板有地下活动吧!里面呯的一声,是瓷器破碎的声音。接着见夏雨把几个人推出来:回去回去!你们酒喝多了我不计较。几个人往屋里挣:我们得问问老板为啥摔杯子?夏雨看了老歪一眼,老歪朝弟兄们甩了一下头,弟兄们一涌而上把几个醉汉架起走了。夏雨嘱咐一声:送他们回去别扔在路上。

夏雨回到办公室,把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又重新给林向西沏了一杯茶。林向西还在生气,骂道:酒都喝到狗肚子里去了。他妈的什么素质?我现在是手里没人,有人早让他们滚蛋了。夏雨你记着,明年一定要弄个培训计划出来,不能让这帮地痞再混下去。这帮人是随企业一起过户来的,都在企业上滚了多年,是棒槌也成精了。他们仗着有点技术或者有点经验,有的甚至就仗着多年积累的一点人脉在混,实际狗屁本事没得。偏偏还自我感觉良好。这一下子又从乡办降为村办,越发当自己是太上皇了。林向西嘴上称他们是精英,心里巴不得一脚把他们踢开,就是因为手里没人,又不得不倚重他们。培训人才是企业发展的根本,但培训计划却不是一天两天能落实的。黑洼的企业跨越式起步,许多环节都跟不上,只能头疼包头脚疼包脚,一时半会还顾不上做长远打算。夏雨说,还真生气啊,不是酒喝多了吗!我都不介意你个男人怕什么?林向西说,我就是怕你以后找不到男人。夏雨说,找不到不找,一辈子跟你混了。林向西岔开话题:明天记着取两千块钱,给村里老干部解决点过年费。夏雨问:给村干部准备的工薪什么时候要?林向西说,后天一起发吧!夏雨说,钱比雪化得还快,我担心明年开春各个企业的起动资金一时不好抓到。林向西说,已经有着落了,十五以前会有一百万到账。这个钱得分解成若干户头,以集资的形式入账。企管会为给企业筹聚资金,以百分之二十四的年利率向社会集资,已经实行了一年。集资都是小额资金,几百几千不等,再多也不过几万块。突然进账一百万,以集资的形式入账有很大的风险性。风险在于资金来源,这么多钱流进来,再怎么分解都是掩耳盗铃。谁都不会相信这是社会闲散资金,最有可能是从银行出来的。银行放贷出来加入集资,能赚一倍的利差。而能贷出一百万的一定是两头的人,放贷的和集资的。这就是利用工作之便,就是风险。夏雨谨慎地问:行吗?林向西说,没有行不行,必须这么办。夏雨说,我希望你离这笔钱远点。林向西问:你想说什么?夏雨说,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看到你以后有麻烦。林向西心里感觉很温暖,嘴上却不敢表露,哧地笑道:你到像我头上的紧箍咒。好,我答应你。记着明天安排两个人去我家里杀狗。走前又交待一句:早点休息,夜里冷多加床被子。夏雨忽然抢上前把门关了。林向西一愣:夏雨你干什么?夏雨说,我要撒一回娇,今晚不让你回去。顺手灭了电灯,回头就把林向西抱住了。

办公室里面有个房间,本来就是他们俩共用的,但同床不同时。林向西有睡午觉的习惯,白天这个房间归他。夏雨家境不好,家里没个像样的闺房,既然有间公房索性就当闺房经营。看今天的情形势必要打破这种分属的旧制了,但林向西最终还是无法跨越辈份这条鸿沟。不行,我好像看到你父亲就站在面前。夏雨说,那我把灯开着,开着灯你就看不到他了。灯一开,林向西冷静下来。他说,夏雨你知道吗,我今天在路上遭到伏击。夏雨说,所以才要你留下来。林向西一脸忧虑:不安心啊!怕他们去威胁家里。如果这场报复不可避免,我想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来承担。夏雨想到,这可能才是他“不行” 的原因,扯她父亲不过是个幌子。心里便很颓然:你回去吧,我叫老歪来送你。林向西说,不用了我从永光翻过去。夏雨还是给老歪打了电话,然后说:老歪来过,带了几个人来问你回不回去。我安排他们在这里吃的饭,说好了等你。这个天气翻山危险。林向西很感动,上来拥抱了夏雨,说:谢谢!夏雨笑得有点苦涩:我还以为你不懂溫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