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断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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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从县城到后垱,中间有条河。这河是汉江的一条支脉,河不宽,床宽。以前水患频繁,每年总有几河水涨。一涨起水来河床就会被淹没,浩浩荡荡也有几分壮阔。不涨水的时候河流退缩到河沟里,宽处不过数丈,窄处一跃马能到彼岸。以前河上有座小桥,是比着河沟建的,水一涨起来交通就断了。七十年代造了一座大桥,是比着河床建的,再涨水也不妨碍交通。时间又过去了二三十年,回头看当初的大桥,咋看咋不顺眼。桥面太窄,又沒有人行道,两辆东风147在桥上会车,行人得贴着桥栏笔直地站好。不仅规格不入时,而且据说已被列为危桥。车一上桥,首先害怕的不是车,是桥。桥怕得浑身颤抖,全身的骨架被颠得哐哐啷啷作响,像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再造一座新桥的说法谣传了好几年,终于动工了。这是一项不大不小的工程,某种程度上一度影响了本县材料市场的安定。哪里有市场哪里就有竞争,这是一条铁律。在这场竞争中,县水泥厂的水泥进入了釆购单。

这里有个环节,参与竞争的不是水泥厂,而是一个材料供应商。也就是说,并不是县水泥厂的水泥进了釆购单,而是这个商人进了釆购单。建筑市场在国人心里就是一个畸型产业,里面的水深了。究竟商人是凭手中材料还是其他手段拿到的供货权,谁也说不清。

桥梁工地曾经接到一个电话,举报他们购进的水泥是伪劣产品,没有引起施工单位重视。水泥这个东西的科技含量不高,传统项目,除非是责任事故,否则不会出现质量问题。县水泥厂的产品他们不是头一回用,应该说还是比较放心的。电话举报很可能是竞争对手在搅浑水,这种情况不少见。谁知后来真出了问题:预制的桥梁在吊运过程中发现了不应该有的裂纹。经鉴定施工使用的水泥系325低标号水泥,而技术指标要求使用525高标号水泥。高低之别首先在凝固性上,施工单位是按525的技术参数处理的,实际构件凝固期不到,所以出现了问题。这说明当初那个举报电话不是什么人在搅浑水,他们使用的水泥确属伪劣产品。这个问题一出就不仅是这个问题了,还有前期工程。前期浇筑的桥墩,使用的是同一种产品。已经从凝固期上发现不了问题了,却在结构性、抗压力上留下了隐患。按质量要求必须炸掉,这个损失惊人。施工单位一纸诉状,首先将供货商告上了法庭。

告供货商只是个程序,最终的责任该水泥生产单位来负。县水泥厂作为第二责任人、也是终极责任人,被相继告上了法庭。水泥厂在法庭上否认造假,他们只是用525的包装袋装了325的产品,原因是325包装袋沒有及时供应上。这批被错误包装的水泥仍然是按325的身价卖的,没有冒充525。问题出在中间环节,是釆购商造假。釆购商也不认账:我是生意人,没有能力也沒有必要对商品质量进行检验,鉴别商品只能凭标签。你标签标明是525,我当525卖就沒错。至于价格,那是可以浮动的。今天驴子当马卖明天马当驴子卖一点不奇怪,不然怎么叫市场经济?驴子卖了马价钱驴子还是驴子,但驴子若披了马皮,那就可以充马了。这个说法无懈可击,水泥厂只有找出第二责任人才能推卸自己的责任,于是就把编织厂扯进来了:是编织厂在包装袋的供货环节出了问题,错把525的包装袋当325发给了水泥厂,这才造成了水泥厂的包装错误。编织厂的措辞更激烈:简直胡说八道!两种标签的包装袋都是你要的,我只管卖袋子,管你装什么东西?水泥厂说,我要325包装袋你发来的是525,我的产品出来了没法包装才被迫用了525的袋子。这里面又有一个环节,525市场需求量小,大约只占水泥厂生产总量的百分之三十。编织厂给水泥厂配送包装袋就是按这个比例,每三批325搭一批525。最近这批货按惯例就是两种标签的袋子同时送,他们只是先送了525,轮到送325时,路被掘了,结果货沒送到。顺着这条线往下捋,捋到林向西头上了。路是林向西掘的,林向西才是祸首。

林向西没有出庭,代他出庭的是一个律师,姓石。石律师的公职是党校教师,教法律的。因为教法律,顺便就成了律师。又因为党校的弟子都是社会名流,石律师在社会上就很吃得开。林向西找到石律师颇费了周折,但石律师却不想接他的案子。这哪是案子?就是其中一个环节,几乎不会产生什么影响。林向西比石律师还坦白:请石律师不为这个案子,为以后。以后黑洼要成为全县第一村,成为亿元村。前进的路上难免磕磕碰碰,用得着石律师的时候一定不会少,我不过是想借这件事认识石律师罢了。石律师这才答应替他上一回法庭。

石律师往法庭上一站就咄咄逼人,首先向原告发难:我请原告回答几个问题:一、修路行为本身存不存在道义和法律的问题?二、修路妨碍交通在客观上是不是合理的现象?三、假设病人因为道路施工造成的交通堵塞而耽误了救治,是否要追究施工单位的责任?

原告被问得张口结舌,结果林向西被第一个排除了责任范围。

案子还在审理中,其间发生了另一件案子:编织厂厂长被人打了。打他的人声称是替人消灾,要他答应承担名义上的责任,经济损失由水泥厂担。因为水泥厂担不起质量责任,担了就会在一定程度上丢失市场份额,而编织厂不存在这个问题。这事儿本来可以商量,但用这种手段就沒得商量了。结果没谈拢,招至围殴。水泥厂出此下策,导致他在法庭上一败涂地。虽然胡水垓急赤白脸地声辩他决不会愚蠢到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打人事件定是有人在背后下手段,但又拿不出真凭实际,让别人如何信他?两个生意伙伴就此结下仇怨。兄弟反目,再严历的父母也奈何不了,政府只能干着急。赶上县化肥厂投产,编织厂又有了更大的客户,就把水泥厂这张定单丢了。林向西得到这个机会,一半是人为一半出乎人为。事情还得从那段路说起,林向西要扼制胡水垓,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就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把路掘了。路是以修路的名义掘的,不管拖多久,最终还得修。筑路工去水泥厂买水泥,恰好买到了错误包装的水泥。林向西一开始没看懂,以为发错货了。货单上明明填写的是325,怎么弄成525了?釆购说,只有买错的哪有卖错的,本来就是325,只不过用了525的包装。林向西心里闪了一下,或者那就是灵感。他当时还没有想好怎么做这篇文章,一个人在心里谋划了好几天,终于胸有成竹了。这天晚上他让梅子弄了几个菜,请魏老鬼来喝酒。魏老鬼是梅子养父的二弟,梅子叫二叔,他叫二丈人。真真假假就那么回事儿,反正两口子都没个亲戚,就把老鬼当成亲戚了。老鬼也乐意认这门亲戚,林家是富户,不图他接济还不许图几顿酒喝?梅子去一请,老鬼就应了。老鬼说,姑娘你先回,二叔泡个脚就来。老鬼不是真的要泡脚,他是要琢磨:这个假女婿咋冷不防请我喝酒?老鬼遇事爱琢磨,“老鬼” 嘛!若换个人请他,或者还可以大意一下。假女婿请不敢大意,假女婿的鬼比他大。女人见他磨磨矶矶半天摸不出门,一边急了,说:看不惯你的肉劲,瞎想个啥呢?老鬼说,他为啥请我喝酒呢?女人带点嘲弄的口吻说:酒多了呗!老鬼扫女人一眼,只恨所遇非知音。女人说,有这个心思别答应呀!老鬼听女人的话要揭到老底了,站起来就走。女人还真不是知音,到底把话说出来了:不去心里又痒。

老鬼在林家喝酒一般都是跟女婿喝,很少跟亲家喝。老林话少,酒桌上不跟谁客套,三杯酒喝完了就吃饭。老鬼说,亲家不再咪一杯?老林俩字:你咪!林向西说,二丈人斟上。老鬼把杯子递到林向西面前。林向西说:小梅有时间没见回来了啊!老鬼只嗯了一声,这声“嗯” 还慢了半拍。他在心里想:怎么问起小梅来了?小梅是老鬼的大闺女,嫁到山外去了。来去不方便,所以娘家就回得稀少。林向西把斟满的酒杯放到老鬼面前,伸筷子夹了一块猪蹄放到老鬼面前的菜碟里:二丈人吃菜。老鬼说,我吃得多。林向西问:好像大妺婆家有个舅舅姓蔡对吧?老鬼正夹着猪蹄,在选择先答话还是先啃猪蹄的问题上有过犹豫,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等把猪蹄啃到一半,另一半重新放回到碟子里,这才慢吞吞地说:婆家舅舅都姓蔡。林向西“嗨” 了一声。不能怪老鬼答错了,怪他没有问对。我是说在外面跑生意的那个。老鬼想了一会儿,说:是听说有个跑生意的啊!你认识?林向西说,不认识。前天路上拦了一辆拉水泥的车,货主姓蔡,说是你亲家,我想应该是他。他给一个大工地供水泥,修大桥的。老鬼索性把筷子放下了,等着林向西的下文。林向西说,二丈人的财运来了,没听出来?老鬼揺头。林向西说,我在修路,施工期间禁止车辆通行。路什么时候修好得我说了算,姓蔡的可能很长时间提不到货,但你随时都可以。老鬼听明白了:你让我帮他提货?林向西说,我让你卖水泥给他。老鬼想了一会儿,先想到的是没有啃完的猪蹄。啃猪蹄的过程正好用来思考,猪蹄啃完了结论也出来了。喔!赚亲戚的钱不合适吧?林向西说,不赚他的钱,你赚你自己的。他该赚多少还赚多少,面上就是给他帮忙。老鬼又把筷子放下了,这回没用思考掩饰他的困惑,怔怔地看着林向西。林向西说,你什么都别问,一切我来安排。你只管拿着货单去水泥厂提货,货到工地及时把账结回来就行了。老鬼还是怔怔地看着林向西,他心里还有一问问不出口。林向西恍然觉悟:你是说赚头吧?一吨货一百块。销一百吨你就赚一万,我估摸不止一百吨吧!

老鬼喝完杯里的酒,放下筷子就走了。林向西喊:二丈人不吃饭了?老鬼说,饱了。他哪还有心思吃饭?一万块是多大一堆票子啊!

等最后一笔货款到账,林向西立即给工地打举报电话。他并不想让那批水泥真的用到大桥上去,可惜他的电话没起作用。问题最终暴露在凝固期上,和他买到错误包装的水泥一样,是一个意外。

问题闹上法庭以后,供货商来找了老鬼,老鬼又找了林向西。林向西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谁也不知道525的袋子里装的是325,谁知道该谁倒霉。老鬼“鬼” 了半辈子,到底没林向西“鬼” 得精彩。

胡水垓又回城里过双休,车在林向西的衙门前被拦住了。林向西站在企管会门口向他招手:老胡下来喝口茶!胡水垓说,改在家门口下手了,行啊!林向西哈哈一笑:长虫咬一口,看到草绳都怕了。放心,在我的地盘上没谁敢动你一根毫毛。胡水垓冷笑道:这么说以后要仰仗你了?改天我请你喝茶吧,今天得赶路,晚了过不去检査站。林向西见胡水垓没打算下车,腾地跳下台阶,拽住胡水垓的膀子就往车下撸。胡水垓说,慢点慢点蹩我腿了。你就这样请啊?绑架嘛!林向西把胡水垓撸进企管会,吩咐夏雨:给胡厂长沏茶。夏雨瞥了一眼胡水垓,胡水垓本在气中,负气的表情正好掩饰尴尬。夏雨端茶过来,走到胡水垓面前手抖了一下,胡水垓下意思地偏过头。夏雨泯嘴一笑:别紧张,你今天是客。胡水垓因为失态而降低了自信,表现出了差错,竟然跟着夏雨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今天是客。

林向西在一旁暗笑,心想:到火候了。突然凑近胡水垓问:今天能把合同签下来吗?胡水垓一怔:什么合同?林向西说,包装袋啊!

林向西犯了一个错误,以为胡水垓被逼得没路走了,索性一步逼死他。就像他父亲当年逼那条该死的牛犊子,逼急了就会激变。胡水垓恍然觉悟,林向西动这么多心思跟他过招,原来并非为红颜,而是为定单。早知道他打这个主意应该早点反击,不吃这么多哑巴亏了。胡水垓侧过脸,盯着林向西看,嘿的冷笑道:志在必得吧!林向西说,你还有选择吗?胡水垓像是终于想明白了:对,没选择了。随即站起来:那你等着吧,等我需要的时候会来找你签合同。等林向西反应过来,胡水垓已经钻进车子走了。他追出门喊:哎!

胡水垓双休一回来就宣布了一项决定:水泥厂自己上一条包装袋生产线,在实现自给的同时,解决一部分职工家属就业问题。当这个消息从水泥厂传出来时,林向西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失败。

第二天,黑洼工业区门前这段新筑的水泥路两端各竖了一个路牌,路牌标示:限重5丅。同时设置了永久性路障,安排了专业护路队,于确保限重指令的落实。指令规定:不准向超重车辆收费。超重车辆一律自动缷重通行。这一限制把进山拉水泥的车坑死了,车到路前要缷,转运过去要装。一辆147拉十五吨,要转三次。卸车要出缷车费,装车要出装车费。钱只是一个方面的问题,还有时间,时间是更大的成本。吃过一回亏沒有人肯吃第二回,司机不敢来了,经销商也不敢来了。这对水泥厂而言,打击是致命的。胡水垓是时候该出手还击了,他托人给林向西带话:看来我们之间一场恶仗在所难免,以后进出小心点,别出了什么意外影响我们对决。

老歪问林向西:大哥,要不要把姓胡的膀子先卸一条?林向西说,别听他瞎咋唬,他是老鼠背弓箭,吓唬猫。真要对我下手就不会说了。老歪说,还是防着点好,打今儿起我带几个兄弟跟着你。林向西说,那像什么?沒事,我以后跟工人一起上下班。

黑洼现在是农民工大村,全村二百多人在村办工厂就职。每天早晨七点钟,从黑洼出来的自行车阵像一条长龙,一路铃声阵阵笑声阵阵,羡慕死了外村人。到了晚上七点,自行车阵又从后垱出发,叮叮当当回黑洼。林向西的猎豹夹在车阵中间,不仅安全,还特别有成就感。大姑娘小伙子不断地跟他打招呼,向西哥向西哥地叫得亲甜。他也不断向车窗外点头致意,时不时开句玩笑,显得轻松、和谐。和谐是一种气氛,更是一种价值的体现。有价值的人生才能拥有和周围环境的真正和谐,那段时光应该是他最得意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