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断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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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林向西赎回加工厂,都以为他会私营。厂本来就是他的,开是他开的,赎又是他赎的,关键是他拿的钱。刚好政策又在鼓励私营经济,合情、合理、合法。但他却把厂子交给了集体。他后来当着媒体说了一通很堂皇的话:做为黑洼的一份子,我可以不谦虚地说,我早脱贫了。但黑洼还很穷。最根本的原因是黑洼可耕面积太少,黑洼靠农业是没有出路的。黑洼要脱贫,必须走工业致富的路子。这个厂作为黑洼的第一个村办企业,其意义就像一粒火种。从此开始,未来三、五年,黑洼要组建起一个以工业生产为主体的财富集团。十年以内,黑洼要向全县第一村的目标迈进。这番宏论为他后来的命运作了一个铺垫。正是有了这番活,一个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人物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天他正带了一班人在检修设备,外面忽然有人喊:林向西!车间里敲得叮叮咣咣,这声喊不是很清晰,他没听出是谁,就没有及时作出反应。叫第二声的时候人已经在车间里了,他一看是乡长。除了乡长还有不认识的。常识告诉他,乡长亲自陪同的人起码比乡长官大。赶紧丟下手里的老虎钳子奔过来:乡长!乡长口气有点重:穿上衣服说话。车间里很热,他和师傅们一样都只穿着裤衩在干活,膀子大腿满是油污灰尘。见领导得仪表庄重,这个样子当然不行。但在领导睽睽之下穿衣服,也不是一件可以从容应对的事。等他生拉硬扯地把自己弄得人模人样的时候,乡长才给他介绍:这是牛县长。

林向西一愣。这一愣多少有点夸张,或者说做作,在县长面前表现一下敬畏是应该的。县长好!县长点点头,还给他一个“好”。 之后说,带我们走走看看吧!林向西向门外一伸手,说:请!

县长在厂内转了一圈,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看的。看,只是个过程。走走看看的过程中,县长问了些情况。流程、产量、能耗等等,销售渠道、南北价差、浮动空间等等,林向西都简明扼要地作了回答。有些问题相对复杂,阐述得困难一些,常常是他还没有说清楚,县长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这很正常,县长每天都在听汇报,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除非是电脑,否则不可能把所有信息都机械地接收过去。有些问题可能就是随意问的,问只表示关注,也是个过程。答案不一定非要不可,所以等不到你把事情说清楚。一圈转回来到了大门口,接下来有两个去向,一是上楼去办公室,二是结束这次视察。林向西先发出邀请:县长上去喝杯茶吧!县长没应,他的注意力在门口的招牌上。招牌新喷的漆新喷的字,还没挂上去。后垱粮食加工厂,小家子气了。县长揺着头说。别小看一块牌子,牌子是体现企业文化内含和经营理念的载体。加工厂有什么文化理念?作坊。扛着这块牌子你怎么走进市场?林向西谨慎地说,县长还不知道这个作坊的经历,我是怕什么时候又来个保护主渠道的政策,弄个加工厂有点回旋余地。县长手一挥:历史不会后退,国家现在鼓励多渠道。这个企业的情况我听说了,正是这个过程让我看到了你的作为。一个村长,能一上任就办成几件大事的人,在我手里你是第一个。能把自己的企业办成集体企业,你也是第一个。这种精神、这种气魄值得赞扬。回头你给我写个思想汇报,重点谈谈你对黑洼未来的设想。我要研究一下。林向西受宠若惊,努力克制着没有喜形于色:县长我记住了。我有个请求,请县长为企业赐名。县长考虑了一下,问:有笔墨吗?林向西说,请上二楼。

一干人簇拥县长上二楼,进了办公室都得站着。办公室陈设简单,两张办公桌并在一起,后边的资料柜当屏风用,屏风后面是一个简易床铺。除了财务的两把椅子就剩一张老式木条长椅,此外再没什么可以落屁股。林向西进门先吩咐:夏雨侍侯茶水。夏雨有点惊慌失措。她今天刚进厂,生手生脚的,要一下子侍侯这么多人的茶水难为她了。县长摆摆手:不喝茶,侍侯笔墨吧!笔墨不缺,昨天写宣传标语才买的。就是没有宣纸,红纸也用完了。林向西又吩咐:夏雨去买两张纸来。县长说,这不是现成的吗?他指的是报夹上的报纸。林向西问:行吗?县长说,比红纸好用。林向西摘下报夹,从中挑了一张平展干净地铺到办公桌上。县长把笔润饱墨,提到眼前看了看,欣然落笔。先横书四个字:粟兴公司。再竖书一联:诚招商贾 粟兴社稷。端详一阵,感觉还过得去,遂放下笔管,说:就这样了。然后退到一边。众人轮流上前欣赏,无不抚掌称赞:好字!好字!县长笑道:我这该算名人书法吧?众人说,岂止!就这水准堪称书法名人了。林向西说,到时候县长能来为企业揭牌,那才锦上添花。县长说,好,一定来。

那天林向西随车去陪县长,回来时工人师傅们已经走了,剩下夏雨一个人在办公室候他。他问:夏雨你怎么没走?夏雨说,我走了林大哥回来连口茶都没人侍侯了。说着捧上来一杯凉茶。林向西接茶时掠了夏雨一眼:我没听错吧,你才叫我林大哥?夏雨说,没错啊,是叫林大哥。林向西正色道:还是叫林叔叔。夏雨说,不就是个称呼吗,林叔叔林大哥都是长辈,有啥区别?林向西说,没区别就别改口嘛!夏雨说,叫叔叔显得我太孩子了,我现在是你的下属,应该是同事关系。林向西把一口茶水噗地喷在地上:什么逻辑,同事就不分长幼了?夏雨一脸顽皮,说:别说我冲撞你啊!我爸在的时候若论年纪你也该叫他叔,你为啥叫老夏、夏大哥?林向西哭笑不得。想当初,老夏临终时把两个女儿托付给他,夏雪尊从父命给他下跪,夏雨就是不从。老夏死后,夏雪接受他的资助上了大学。夏雨连考场都不进。那天晚上林向西在夏家坐到很晚,不管怎么说夏雨就是那句话:我们家有一个大学生就行了,你资助了夏雪,这份情夏雪还不了夏雨还。夏雪不服气,说:我怎么还不了?林叔叔今天的资助,我以后会双倍还上。夏雨说,你说的是钱。人家要在乎钱当初就不会出钱给爸爸治病,今天也不会资助我们上学。林向西当时感触颇深,姐姝俩前后脚出世,吃同样的饭穿同样的衣受同样的教肓,对社会的认知深度却迥然不同。夏雪是个好孩子好学生将来也一定是个好女人,夏雨呢?她的变数不可预测,这孩子的脑瓜太不寻常了。

林向西想到这里,不由得重新打量站在他面前的夏雨。她长高了,丰满了,曲线出来了。一个能在成熟女人身上品出来的韵味在她身上全有了。她应该算得上上乘美女,关键是她的知识、她的自信所赋予她的气质,放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都具有超强的撞击力,会让人怦然心动。但林向西心里没有这种感觉,他心里还烙着一个孩子的印象。意识这种东西往往是不自觉的,当它还活在记忆中的时候,就接受不到成熟的夏雨身上释放出来的信息,她就仍然还是一个孩子。林向西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指头,说:你这个脑袋瓜的组织结构发生了非遗传性变异。夏雨调皮地一甩头:不,是软件病毒。

三天前的傍晩,林向西在回家的岔路口被夏雨劫了道。这是自夏雨毕业后两年来第一次和她遭遇,林向西起初还以为是夏雪呢,隔了几丈远就打招呼:还不到假期吧怎么回家来了?夏雨说,心里只有夏雪啊!林向西方知错了。太正常了,因为只有夏雪才把信息不断传输给我,夏雨什么时候承认过我这个叔叔?说话时已到了跟前,夏雨的目光在林向西的身上随意流淌:就因为没跪你到今天还在生气?林向西回避着夏雨的目光,问:这两年跑哪去了总没见你?夏雨说,谋生呗!打两年工了。林向西说,什么人敢用童工,我告他去。夏雨白了他一眼,要笑没笑的样子,俨然像个成年女人。林向西感到诧异,社会还真是个大熔炉,才两年的孩子眨眼不见就敢用这种眼神看我。他问:外头怎么样?她问:你指什么?感觉,你对外面的感觉。她揺头:不怎么样。听说你把加工厂赎回来了?他点点头。她问,能不能给我碗饭吃?林向西嗬道: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夏雨会向我求助。你不是一直拒绝我的帮助吗?夏雨说,你别混淆概念,我拒绝你的资助,没说过拒绝你的帮助。再说我并不认为给资本家打工是接受帮助。林向西感觉和夏雨对话已经有些困难了:你想做什么?他问。夏雨说,女承父业行吗?林向西想想说,我觉得你做会计不是最适合的,再想想。夏雨说,加工厂除了财务就是生产线,你不能让我去扛粮袋子吧!林向西看着夏雨,忽然说,我看你可以当厂长。夏雨怔过之后一笑了之,她没有理由相信林向西不是在开玩笑,或者那就是一种敷衍,一种拒绝。直到昨天接到林向西的正式邀请,她才确信他说的不是一句玩笑话。

怎么样你想好了吗?林向西问。

夏雨反问:你真打算让我当厂长?

林向西说:真打算让你当。

夏雨问:理由呢?

林向西说:理由是你能当这个厂长。加工厂不复杂,好管理。厂长的工作重心不在车间,生产这头基本不用操什么心。重心在一进一出,以你的资质,生意场上绝对不是弱手。再说还有我呢!夏雨看着林向西,似乎觉得这个理由说得过去。林向西接着说,我这么安排还不是着眼现在,而是着眼以后。你在这里先练一练胆量,积累点资本,以后得给我挑更重的担子。黑洼不是只有一个加工厂就完事了,黑洼会有一个企业集团,会需要很多管理人材。我现在必须为以后打算,如果把你安排在财务上,以后调整的余地就小了,大不了挪把椅子,小会计变成大会计。那不是我最需要的。

林向西的真诚和信任深深地感动了夏雨,他的远见和抱负同时又拔动了一个少女的芳心。那一刻,夏雨的顽皮和傲气荡然无存,噙着泪水说:我听大哥的。林向西也不再计较她叫哥哥还是叫叔叔了,管她的,哥就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