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土
感恩多
我没有理由忘记帮助或照顾过我的人,就像梅。我不是那种受人滴水之恩,就涌泉报之的人。我会记着他们,觉得人生中只有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才最长久、最恒远。为此,我原谅了自己的不卓越,甚至不聪明。
樱桃的花谢了,桃花开了,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凡可攀折的柳枝都可以折了,可以拧成柳哨,成为嘹亮春天的又一种绝响。出来踏青的人多了,满树的芭蕉正在抽出穗状的花序。我看着花,知道它们也在看着我!我喜欢这个季节,喜欢雨后的每一个晴天都很新鲜的感觉。对于春天,我一直渴望能和相恋的人静静地坐着,即使不出声,即使只是牵着对方的手,一样可以感受到无边的幸福。
梅不是我的恋人,行走多年我一直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恋人。梅只是我旅途中的一次偶遇,我们都是路人。相遇的日子天空飘着雨,梅看我似闲庭信步地走在雨中,便毫不犹豫地把打着的伞举到了我的头顶。她说一个人能在雨里走得如此诗意,定然不会是个坏人。她说她一眼就看出我和她一样是异乡人,我的身上有着异乡人的味道。我嗅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味道,但我接受了她的建议,和她结伴而行,在旅途中彼此有个照应。
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目的如此相像?我选择的每一处旅程总会是她要抵达的驿站!第一次和一个女人出行,我突然发现生命中平添了许多亮色,心情也格外愉悦。我不用再掰指数着日期,不用再重复以前无聊的举止,连怀乡的忧郁也悄然消逝。偶尔,梅也会牵着我的手,指着秀丽的江山,纵情地高呼,或深深地做着呼吸。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有一天,我理解了这句话的无奈!望着梅强忍泪水整理行囊的姿态,我感到心里一阵阵地痛着,眼睛涩涩。其实我懂梅的心,懂她为何常常把对着我的房门半掩!梅一遍遍说着感谢我在旅途中的照顾,盯着我的眼神,像灼热的火焰要把我点燃。我不敢抬头,其实,一路上都是我在受着她的照顾,不懂得如何照顾她一回。
九曲的回廊沿着水面通向水中的楼台,岸边的柳影垂在水中,软软的东风轻轻地抚着水面,微微地一皱看不出波纹的深浅。幽幽树荫下,鸣禽没有出声,它们静静地蹲在枝桠上。我没有像现代人那样问梅的地址、电话,连名字也只是在住店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我不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只是人的一生中,最难消受的是美人的爱与恩。
感恩多。常怀一颗感恩的心,我发现这个世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值得回味。
梅,我会在心中永远地记住她,记着她的好、她的恩情,在遥远的地方为她祈福。
点绛唇
你已在岁月的书里过了千年,但我依然没有感到你的衰老。你容颜清新,楚楚动人,两只手轻轻放在唇边,半遮半掩的面孔在妆台上的铜镜中,映着模模糊糊的倩影。你不是托腮沉思,你只是在抿着唇,像万古不变的雕塑。我相信,那一页记忆任何尘埃也不能封住,像你额头上纤巧的笑容,只属于华丽的少女所有。
我渴望是那只无心的雀鸟,竟有幸落在你的窗上,目睹梳妆的过程。
你的面前放着几件简单的物什,一把木梳,两盒香粉,三朵黄花。我没有见到现代的产品,没有洗面乳、护肤膜,没有香水,没有保持发型的化工材料。那些眼花缭乱、数不尽数的化妆用品,除了让我目不暇接外,还能给我带来些什么?我为何会对现代的化妆用品产生抵触,就像可以随便改造的人工美女,她永远不会让我有真实的感觉。
对于一件事物,你永远也不能拥有真实的感觉时,该怎么办呢?
我不想接受的现代事物越来越多,我不止一次地感到难过、失望。我发现自己越走越远,却没有任何办法。事实上,我并非太过挑剔,也没有阻止时代前进的念头。我有不安的感觉又有感激的成分,比如手机、电脑这些让我把友情突然拉近的高科技产品。同时我还对曾经的许多事物满怀思念,就像我至今依旧保持着的对美女的认识,我喜欢原始、自然,我渴望拥有真实可触的感受。我知道这种相互存在的矛盾,但人生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我看到你心无杂念,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好事呀!你不用眉头凝结,为某件事情绊住心扉。你可以永远开心、灿烂,像窗外盛开的花朵饱含热情,不像我常常双眸紧锁,一声不吭地望着迢遥万里的烟波故乡和缥缥缈缈的云海。我无法忘记生活艰辛的父老乡亲,清楚他们对待现实的态度,现实的生活中你找不到理想的诗意。
鬟髻已经挽好,它高高地绾在脑后,你的双手依旧停在唇边,手中拿着一张彩色的纸,在双唇中轻轻地抿着。
绛色,我发现那纸居然是绛色的!你正在轻轻地点着绛色的唇。绛色好,它比朱红更显深刻。现代的都市中,朱红就像女儿的血,是浑浊痴迷的酒气里一碰即碎的颜色。
点绛唇。我终于在你身上看到了眼睛,看到了你的成熟、你的永恒。
点绛唇。绛色的唇,我又感受到了生命的热流,从胸腔涌向身体的四周。
孤鸾
第一次有女孩送我,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不是我最初的女友,最初的女友在她之前就已离开了我。
那是夏天。南方的夏天不像我在北方的日子,潮湿的气息中飘满花朵的味道,隐隐中带有一种女孩子的体香。
女孩名字叫英,像故乡一种叫紫云英的植物。在踏上驶往异乡的火车前,英第一次陪着我从乡下进入城市。从穿过乡村的土路,到坐上开往城市的公交车,我们一直挨着对方。我们也只是挨着对方,谨慎地保持着距离,没有更多或更亲密的行为,在那个时期谈恋爱的人大多只能是挨在一块,不能有太过的举止,不能像现在的年轻人,可以当着众人的面搂搂抱抱甚至更为激情。我至今还记着英与我送别的情景,她不是纤巧伶俐的女孩,她身材略高而显得修长,皮肤白皙细腻略显丰满,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布样泻在脑后,眼睛里带着一丝可以觉察到的忧郁。
我明白英的心情,明白她为何会有那种念头。英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像我这样的人难被谁轻易地系牢。英不是我的初恋,她与我是在媒人的介绍下相识。因为身高,英并不像我理想中的恋人,但是,我喜欢她的朴素、善良,以及她的近乎多愁善感的性格。我总是能很容易地让一个女孩喜欢自己,仅仅几个星期,我就感到英已经无法离开我了。我不是一个十分的好人,也不能说自己是一个坏蛋,至少我觉得自己尚有颗善良人的心。
那天,英穿着米黄色连衣裙,长长的连衣裙直拖到脚踝,脚上穿着白色的线袜、浅黄色的凉鞋,在送行的人群中英并不出色。她和很多送行的人一起挤在站台上,任凭着穿过火车站的风不停地刮着。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也没有说一句体贴的话,只是默默地望着,目送我踏上火车,眼里噙着泪水。而那一刻,一向能言善辩的我竟也失去了语言。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不停地用握着车票的手与她挥别。不远处的城市响着凌乱的音乐,与火车站不时发出的声音混杂着。我憋了很久,最终在火车发出那声巨响后,说了句“好好过”。
火车驶出站台,我伸出车窗的眼睛看着她依旧孤零零地站在原来的地方,我的眼里也忍不住有泪水漾出。
那不是我的第一次流泪,也不是最后一次的流泪。一个月后英给我来了封信,她终于在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下了与我分手的决心。我不知道为何还要记着那个夏天,她在我的夏天里又占了多少成分?
许多年后,当我走在街头的时候,我看到两边的玻璃幕墙中映着的依旧是我一个人的身影。偶尔遇到曾经的女友,也只是淡淡地问声好,或者笑笑匆匆而去。
孤鸾。《辞海》中说鸾是凤凰中的一种鸟,我想它应该是只男性的鸟吧!
像我,当我不能给人以信任的感觉时,我就只能做孤独的鸟。做鸟也好呀,可是有谁见过没有翅膀的鸟!
渔父词
做个健康快乐的渔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在河面上飞翔的鹭鸟,不时地收住翅膀俯冲而下,从水中叼起一条小鱼后迅速升高。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个镜头,想起靠水吃饭的堂叔。一条破旧的小木船,两只置于船侧的划水桨,堂叔摇着船,船头坐着身有残疾的婶娘。婶娘年轻的时候很美,残疾也并不严重,只一条腿微有些跛,对她的生活造不成多大影响。
堂叔向来话语很少,夏天一顶草帽,冬天一身棉衣。没有青箬笠,也没有绿蓑衣,除了浓浓的鱼腥味,我没能从他们身上觅到一丝的诗意。故乡的水曾经很肥,故乡的鱼也曾经很多,堂叔和婶娘常年穿行在故乡的水上,他们用捕鱼得来的钱供养着我的两个堂妹和一个堂弟。两个堂妹并没有因为堂叔与婶娘的辛苦而取得骄人的成绩,她们双双在中学毕业后选择了放弃。堂弟还在读书,据说成绩一般,我听堂叔和婶娘说过,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读个大学。我相信这不是问题,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能成为问题,只是他们不知道大学与大学之间还有着一定的距离。
枕着那条河,最初的堂叔和婶娘格外快乐,他们因为那些鱼儿对生活充满向往,觉得日子将一天比一天更美。可是他们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也要像城里的工人一样拥有失去岗位的忧虑,不再有优越感与自负心。看着同行越来越少,被污染的河水让他们慢慢变得焦躁、不安,他们不明白河水为何会被污染。这条河流了多少年,他们不清楚,在他们拥有生命之前这条河就已经存在。他们想不通,一条比城市存在还早的河怎么能被城市污染呢?
我记得当年在河边的感觉,三五盏半明半暗的马灯,昏昏黄黄地在河面上闪耀,隐隐约约泛在水中的桨影,不时地传出一两声“泼啦”的响动。河两岸的人家,早早地闭了门户,聚在岸边的石墩上,聊着家常,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偶尔有闲情逸致者,会请说书的艺人来唱一段大鼓,说半段评书,那群半大的孩子,更是在家长的呼喝声中,捉着自己的猫猫。童年的喧哗,比现在更让人留恋。
堂叔的双鬓已经斑白,婶娘也一天比一天衰老。他们驾着木船滑过河面的时候,眼睛里常常是一片迷惘。其实,他们算不上真正的水上人家,他们也有自己的土地、粮田,他们只是舍不得丢掉船,舍不得离开河,常常觉得幸福的生活是从他们踏上河面开始。
我也曾上过河面,坐过堂叔的小船,我不是渔人,但我听过渔人快乐的诉说。
他们像喝醉了酒似的说,要想有鱼儿快乐地唱着歌,首先要有一条健康快乐的河!
消息
夜越来越深,空气中依旧散布着闷热的气息和乘凉者的对话,四下里没有安静的意思。这就是夏天的夜晚,没有谁可以早早地睡去,不时传出的躁动犬吠更让人觉得不能安宁。
我沿着村子边上的池塘走着,池塘的水中倒映着凌乱的杂树或花影,身后的小径上,浅唱着昆虫的乐曲。月亮静静地升到当顶的空中,荷花半开未开,在微风中摆动的姿势悠然而美丽,硕大的荷叶展在水面上,叶心里的露珠在月光下闪闪烁烁。一条小船静静地泊着,船上没有桨,船影斑驳,系着的缆绳已看不清颜色。
我记得这条小船,他是邻家用来放养与捕捉鱼儿所用。我曾用它载过邻家的女孩,和她一起跌入过池塘,那时我们还小,当我们在水中像个落汤鸡的时候还高兴得直笑。如今想来,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童年经历。
女孩后来嫁了外乡人,那个在本地用手艺拢了不少人心的外乡人,他的细腻与爱心让我邻家的女孩死心塌地。女孩出嫁的那天,我只是躲在人群里偷偷地看着,那一年她十八岁,她大我一岁,我突然发觉她一下子大了许多,而我还是一个孩子。她也像所有的出嫁女一样,抱着母亲痛哭流涕,好像不愿离开家的样子,但我分明听到她的哭声中带着惬意与快乐,那个时代能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那之前,我曾是她最好的朋友。她随着所爱的外乡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异乡之后,开始变得越来越远,远得只能用怀念才能唤醒童年的记忆或某个镜头的光芒。
十多年后,她的弟弟说起他喜欢上了传销的外甥时又气又恨。我记得她的儿子,那之前她一直让他叫我舅舅。
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泛动着水花和一圈圈涟漪,像诗歌突然闪现的灵感。许多年后,我也成了远离故乡的人,成了别人嘴里的异乡人,并在城里娶了女人。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喜欢回忆故乡与往事,渴望所有的植物都能保存最初的色彩。也许,我并不适合写作故乡,我只是坚定地挽留着曾经的记忆,像一盏风灯,不止一次地把自己放在故乡的高处,希望远在他乡的故乡人在偶尔回头的时候,可以看到故乡的火焰。
我不断地重复自己的行为,却不想惊动任何人,我渴望听到的是一个个幸福的美好的消息。
(选自2005年12月《西北军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