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眠
不经意间,油菜已一片片贴满了故乡大大小小的坡地,像黄色的带子铺排在宽阔的绿草间。这时间,大地的颜色是奇幻的,林间的鹅儿花、祖师麻、野丁香,还有紫菀、独活、独角莲都开了。你说不清,也写不清它们的颜色。更奇妙的是有许多的树叶、野菜都能吃,比如地丁、乌龙头、漆芽、水蕨。采几丛在清水中一洗,即可咀嚼,那一种带有乡情的甘香可口的味儿,嚼着嚼着就会嚼出羊的味儿、玉米叶子的味儿、荞麦的味儿……刚刚冒出土的嫩荨麻芽,姐姐用剪刀从根部绞断,用木棍儿夹到小竹篓,回来用热水一焯,和鸡蛋炒,金黄中夹杂着绿绿的荨麻,好吃极了。
堂哥家的“小石头”病了,睡在炕上,天接连下雨,好不容易放晴,还有一块洋芋地没锄,眼看草就要苫地了。一家子能扛得动锄的都要抢着去锄,很奇怪,日头要落山了,可是“小石头”炕头的山墙上,日影照进来,方格格形的日头亮亮的,暖暖的,在山墙上排队,“小石头”爬起来数日头,数着数着就数乱了,原来方格形的日头已变成菱形的,就这样“小石头”和日头玩耍了一下午,直到院子里接连响着放锄的声音。
我家屋后梁顶上的几棵松树已苍老得长了不少瓦状的鳞斑,还能生香菇;松盖如巨翅,作飞檐峭壁状,日过中午大盖梁的半片阴凉都是它洒下的。特别是一些硕大的松球,像在风中摇曳的风铃。有一次我在山上纳凉,铃声真地响起来了,“叮铃、叮铃”的铜铃声在林间绕来绕去,我正听得出神,几声吆牲口的声音把我唤醒,原来是四叔割草回来了,马颈下的铜铃正在响呢。我要是工艺美术师,我一定要把风铃做成松球形的,造型多好看。
摘苹果的时候,王三爷总是把树顶上的一颗最红最红的苹果留下来,说是给树留的,结了一年的苹果树,得给它留一颗,以盼来年多结苹果。我的母亲也总是在每年的腊八节,让我给桃树、杏树喂点饭,以求来年果实累累。
这种感恩的情怀,我把它一直带到后来写的诗歌中。
晚上,村子里除了野物,蛐蛐鸣叫外,总有些怪异的声音,有时洪亮如啼哭的婴儿,有时旷远如悠悠的呜咽。但是总体上我们都不怕,因为房脊上蹲着我们的“儿”(一种陶制的怪兽),它虎头环眼,眼观六略,耳闻八方,相信它能降伏一切妖魔鬼怪。
小野和他外村的情人惠惠幽会,在集场里说好晚上见,小野吃罢饭,洗了脸就走了,他要走十多里路才能到慢弯村的惠惠家。走到慢弯村天已到麻影时,布谷鸟在叫,他有些按捺不住的心跳,就走到慢弯以下的花沟村磨蹭一会儿,返回到慢弯已是月亮蹦展之时,堤下的河塘里蛙鸣如噪。这时小野只是一个黑影,到了惠惠家院里,院内明灿灿的,满地萤光通明,他怯得有些发怵,就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惠惠在屋里应:“门开着哩。”进了惠惠的屋里,惠惠说:“啥风把你刮来了”,小野顽皮地说:“惠风。”惠惠掩鼻而笑。
小野问:“院子里的啥明晃晃的?”
“朽木疙瘩柴么,啥?”
“哎呀呀,看把我吓得,鬼火一样。”
“鬼火也没把你挡住!”
惠惠的屋里点着蜡,是那种竹棍粗的小红蜡,一只面蛾儿飞来将火扑灭了,惠惠笑着在满屋子找火柴。
……
土太熟了,地力就怯,不好好长庄稼,所以麦一面割一面就要翻地,山里地陡,架板小,双牛是回不过头的,只好架独牛耕,独牛耕地要趁早,人牛都轻省,一旦日头出山,就要考虑牛歇缓,不然牛困了,脖子一扭后腰一拧,像偷懒的小学生写字一样东拉一行,西扯一行,然后一甩头连犁头一起拉下山去。你唤也唤不回来,牲口渴极了,鞭子是不管用的。
晒几升黄豆,准备做豆腐,邻村已约略听到杀猪的声音。这时春官也就来了,一般是二人一帮,或一老一少,或两个壮年汉子。先生在院子里说给掌柜恭喜,就开始唱春,韵是从祖辈那儿传下来的,甲唱完一句,乙就接上甲的最后一句唱。唱词可即兴发挥,大都说些喜话,如“春官一来财门开,掌柜子一家享太平”之类。最重要的是一张春帖,是春官自己从万年历上查来用木板刻印成的历书。据说最早是朱砂印的,后来大都是墨汁或者广告颜料,我们非常在乎有没有闰月,闰头还是闰尾,几人共饼,几牛耕田,几龙治水。如果是四人共饼说明今年庄稼要歉收,或口粮不够;如果是三龙治水说明今年的雨水并不好,龙多不治水嘛。也有手牵春牛的春官,春牛的角上缠一股花钱,家里有孩子的春官就赏几根,以示清平顺意,百病远离,出脱吉祥。
坟茔有一种荒疏之美,绿草蓬松地长在那里,间或有升麻、刺玫、野菊生在其间。坟茔里的蛐蛐可以自由地产卵、嬉戏。坟茔潮湿,蜗牛在草叶上伸展肥嫩的身体,身上裹着的腻物像一层透明的塑料。农夫把麦秸秆用火柴燃着,火焰四起,毕毕剥剥地响,照得山都七歪八拐的,这时鬼蚂蚱、蝈蝈、蟋蟀、蝼蛄的大军就急忙逃亡,平时这里是一片草虫的乐园。
井是村子的灵魂。井水供了村子里大小的桶、缸、瓢、盆。树子里的人老了,井水不老,连井栏周围的石头都光滑玉润,相比较,河坝里的石头就粗糙得多,井栏周围的石头是提水的人抹光滑的,是无数的桶底磨光滑的。
家里的脏衣服要拿到河滩上洗,牲门要牵到池塘边去饮水,因为井在人们心中是洁净的,井壁上的石头生了苔藻,像爬满了绿毛龟,井中的月亮黄灿灿的,钩子轻轻一碰就碎开了。
一次,父亲挖柴回来,说手上扎了刺,他眼花瞅不准了,让我拿针挑出,我先用嘴吮舔了扎刺的右手食指,以便能看得清楚,父亲的手硬如柴梗,而且有苦味。那一回,我尝到了真正的苦味。
(选自第二○五二期《甘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