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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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能不忆江南

宁默

深巷

深巷还在,窄而长,幽幽的黑,仿佛能通向时间深处。即便是炎夏的正午时分,走进去,也是通体沁凉,两袖生风。与过去不同的是,如今走入江南的任一条深巷,除了一两声狗吠(也是幽幽的,辨不出声音的来路),便是偶尔的吱呀一声门响,门背后,闪出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拐,踱着步,转了个弯,不见了。剩下橐橐的拐杖声,以及长长的沉寂,在光洁的青石板上弹跳,从深巷的这头,到那头。

那时候,江南的深巷是热闹的,也是禁忌的。贩夫走卒在深巷里叫卖,脂粉、花戴、热白粥,还有香软的豆腐花。从早到晚,巷子有多长,他们的声音便有多长。巷子两边有门,侧门,或者后门,每个门都通向一个故事,跟深巷一样悠长而暗的故事。故事中总是少不了一个多情的女子,她诗书满腹,却又寂寞。于是会偷偷打开生锈的锁,与她的女伴,开后门,出深巷,行向桥头的凉亭水榭。深巷因此多了情致,连穿过的风,都氤氲了女子的香气。

文章中,多喜欢将江南比作女子,倘若依此惯例,江南一定是两位女子:一个端庄文秀,一个机灵慧黠;一个多愁善感,一个活泼可人。戏文里总是将她们安排为主仆,一个害相思病体恹恹,一个开后门放进深巷里搔首徘徊的书生,“叫张生,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这样的安排,其实是有深意的,没有主,就没了春色;没有仆,就少了秋实。不管少了谁,江南,都不再完整。于人间的情意,小巷是深有功劳的,牵系姻缘,联结因果,不露一点声色。

可如今,再往哪里去找当年的热闹和禁忌呢?巷子老了,岁月的影子沉积得深了,人便离散了。恰如老树,枝残叶落,鸟雀另迁……台湾诗人的笔下,小巷与丁香般的女子,与油纸伞结了缘,丁香雨巷,一时成了江南的代名词。这终究,是纸上诗意的小巷,是情调的小巷。而现实里的小巷,只有泥灰斑驳的墙,深黑油亮的门,还有词人的长短句一般平平仄仄的青石板路,引你一路吟向它的纵深。倘若,从某扇半掩的门后踱出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对襟布褂,敞口软鞋,他的脸上,有墙一般斑驳的皱纹。你不妨上前问:打从江南来的人,请你告诉我,这深巷,曾经通往哪个年代?

曲桥

我是把石拱桥也算作了曲桥。江南的流水之上,一定少不了大大小小的拱桥,都有弧形的桥面,圆形的拱洞,所不同者,在于拱洞的个数。我所见到的,以独拱和三拱为最多,凡长而且高的桥,多是现代刚建的,不为流水,但为车行,这样的桥,放诸大江南北都行,并无地域特征。它不是我要说的江南曲桥。

过去的江南人,大概极喜欢以繁丽和曲折为美。江南人的巧思,也体现在桥面的设计上,有在栏杆上雕花镂兽的,也有在桥面建水榭凉亭的。小小一座桥,便有了借景生情的空间,什么人,往那桥上的小亭子间里款款一站,就成了明清小说的开头诗。倘若懂得手扶栏杆,双眸远眺,便是宋词里的凭栏意了。闲愁千古,水流千古。即便是长不过十步的小桥,也要取个好名,一笔一划地,将那几个字镌刻在石板上,或小篆,或隶书,或兰亭,或魏碑,并且施朱染漆,让你的十步,也要走得步步莲花,情韵缭绕。难怪,江南人的情,多产生于桥上,桥上相见,桥上盟订,桥上诀别。连精变的白蛇,也要在断桥上来,断桥上去。

这样的拱桥,在江南人心中,只怕还是平常的,拙朴的。所以,它走不进他们的后花园。在江南人自家的园子里,就有更加精巧繁丽的曲桥。它们是真正的曲桥,一般以九数造型。白石的桥身,白石的栏杆,通身泛着澄静的光,算是江南最明亮的景致。转折处,或方直,或柔婉。清水之上,曲桥婉转,江南的景,更多了三分婉约。别的桥,多为通行,而曲桥,只为景观,并且,它能将桥上之人也一齐入了景。走在曲桥,步履一定是轻轻的,心思一定是悠闲的。仰首,是白云流岚,俯身,是曲水流觞,两岸晓风杨柳花开花落,水中的风荷游鱼潮来潮往,亮晶晶的时光,就不觉被这曲桥绕了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青丝变了白发,尚无悔。只是一副百转的柔肠,想来,就因这曲桥而生了。

是曲桥太具有江南特征吧,而今的曲桥,早游出了后花园,泊向了热闹的景点,公园。曲还是那样的曲,只是桥上的人没有了柔肠,脚步匆促,笑语喧哗。在桥上曲曲折折绕行一回,摆几副姿态,留几张照,便算是到了江南一回。日久后拿出来,指着:江南么,便是我身后的曲桥,曲桥边的杨柳……怎知道,真的江南早已湮灭,只剩字里行间的纸上思量。就像真的曲桥,一身斑驳的岁月灰痕,只在小院亭榭间,幽幽缭绕,柔肠百转。

青花布

是旧时江南女子贴身贴心的伴,青花布肚兜,青花布斜襟大褂,青花布围裙,还有头上的青花布头巾。每一件,都是她们自己的产品,从纺纱、织布、到印染、裁剪,再到缝制,每道工序,都浸润着她们芳香的手泽。这种印花的深蓝布,在当时的江南,算是考究的布料,缝制成的衣物,也是考究人穿的。大多数时候,她们都是穿素淡幽暗的青色衣衫。通过她们的产品,挑剔的长辈妇人,完全能判断出某位姑娘的手是拙还是巧,心思是细密还是粗率,继而商量着,谁能给镇里的谢老爷家做儿媳,谁还少不了娘老子的照应,只能就近说个人家。

我小的时候,曾见祖母围着青花布围裙,在宽敞而幽暗的厨间不停忙碌。屋顶明瓦漏下来的光线照在她的围裙上,蓝底白花的布纹清晰可见。那是祖母陪嫁过来的衣服,穿不了了,还舍不得扔,就做成了围裙。到母亲那辈,就嫌青花布土气了,可是为了应俗,母亲还是托人做了几丈,缝成一条床单。年幼时候,我和弟弟大概没少睡在上面溺过尿。等我大了些,床单也破了,母亲把它剪成一块一块的,说是将来等我们有了孩子,做尿布。

前几年,仿佛一夜春风,忽然冒出了许多水乡古镇,吸引得天南地北的人如潮水般涌过去。我本是水乡小镇长大的人,却并不曾抵挡得了诱惑,也挤进那潮水。在曲桥深巷之间,我看见无数祖母样的女子,一律头戴着青花头巾,腰系青花围裙,倘若不开口,还真是有江南韵味,一开口,就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了——她们只想兜售篮子里的各类土特产品。又看见好多处人家的庭院之内,高高竖起几根竹竿,竹竿上长长短短地晾着青花布,仿佛旧时印染坊的光景。风儿一吹,那布便发出飒飒的响,用手一拈,却是化纤质料。今人的聪明可谓前无古人,早已深知人心都有江南情结,便借天借地,再借那一方布,造出无限商机。此地的青花布,与江南,已是毫无牵涉。

那次带回一方青花头巾,也是化纤质料。倘若祖母有知,该拿拐杖打我。

青花布其实是美的,青黑的背景,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花,牡丹、芍药,或者水莲,它们都有卷曲绵长的对称的枝叶。这样的美,热烈,却静气,有江南特有的阴柔。其实北方也有一种广为人知的花布,底是大红,花可各色,一大朵一大朵地铺排着,热烈得让人心惊,那是北方女子的本真。从来美有千态,而属于江南的,说到底,只是一块青花布,可是,这块布,你须亲手纺纱结线,亲手印染裁剪。真的江南,也许就在如豆的灯下,一针一线之中。

芦蒿满地

分明是江南的小家碧玉,纤细碧绿,水灵清芬。一到开春,水边湿地里,密密茬茬地挤满了芦蒿。以芦蒿为食,在北魏《齐民要术》及明代《本草纲目》中均有记载。我不曾看到野生芦蒿的生长情形,但佩服第一个食芦蒿之人,如果说食螃蟹需要勇气,食芦蒿则需要智慧,排除中毒等顾虑,想是爱了她的清幽碧绿。如此,芦蒿的人间清味,得以流布江南,绵亘至今。

江南美食多不胜数。小小芦蒿却总能占得头筹。因为食肉啖荤,早已被时人所恶,倒愿意寻向乡野村郊,品尝野味,求一个新鲜和营养。芦蒿正是上品。芦蒿的好,首先在一个“细”字。摘净绿叶,就剩细而直的一茎,颜色青绿,干干净净,不媚不俗,如江南女子般我见犹怜。芦蒿的“绿”,不同于任一种蔬菜和树叶的绿,介于嫩绿和翠绿之间,是一种清爽油亮的绿,是透着江南水汽和灵气的绿,看着让人心疼,恨不得立时捧她在手,呵之护之。芦蒿的香味也特别,是清香,即使炒熟了也不退去,细细幽幽的,并不浓烈,却能直接钻入人的腑脏。芦蒿入市,江南妇人爱用篾黄篮子盛着,上面洒些水,一篮芦蒿,绿意盈盈,水汽洇洇,润泽透明的碧玉茎上银珠滚动,活色生香。加上妇人鹂声叫卖,巧笑倩兮,直勾得人魂魄都丢了,不停下步子买她一把,何异暴殄天物。

汪曾祺说过,吃芦蒿的感觉就像是春日坐在小河边闻到春水初涨的味道。我深以为然。芦蒿清香嫩脆,集江南水汽与灵气于一身,食之令人气清。最得原味的食用方法,是将芦蒿炒来吃,只需一勺油,一撮盐,足够。一盘鲜绿油亮的芦蒿端上桌,整座江南的春色已经尽入胸臆。若是和入肉丝,也是别有风味,芦蒿的清气压住了肉的浊气,两般都是鲜香嫩滑,不觉油腻。观感也好,仿佛小家碧玉和草莽英雄的组合,虽不理想,倒也各得其乐。最不能接受南京人用她来炒臭豆干,一者碧绿一者乌黑,一者清香一者浊臭,大好的清水芙蓉插在什么什么上,真真暴殄天物。

爱芦蒿是爱到了骨子里,如今立夏已过,芦蒿早就过市,却依旧在菜场。挎着篾黄篮,一圈一圈地踟躇,若有所失。

到黄昏

到黄昏,日落西山,天灰了,云退了,深巷幽黑,房舍悄立,正是繁华敛尽之时。天地一静默,便显得空旷,一空旷,人心中的篱墙便水一般倾颓,那些想念、牵挂、忍耐、叹息,再也不受辖制,从眼底心头,悠悠透出,在黄昏微的水汽中,丝线一般摇曳,长长的,暗暗的,抓一把,都是惆怅。

江南多雨,尤其是黄昏,细细的雨,清洗屋瓦檐头,风一吹,便惊起阵阵水雾,白茫茫的,如同刚出岫的轻云,转眼就化成水,点点滴滴跌落尘埃。那声音,让静的更静,暗的更暗,惆怅的更惆怅。青石板的路,一沾了雨,湿滑无比,人走着,石板上便映出身影,看着,便有浮世飘零的感觉,一把伞,一囊书,四野茫茫,长歌当哭。正在顾影自怜,那边早有人目睹了你的愣怔,在门口,房檐底下,常常坐着清闲无事之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看路上来去的人,无论相熟不相熟,一定要有声招呼,有张笑脸。他们会对你说,雨里阴气重,来坐一坐,沏碗热茶你喝……如此,心事一波三折。最终还是折向人间情意。“到黄昏,点点滴滴”,这种深愁,毕竟是词家情怀。现实里,江南的黄昏,底色还是温暖。

黄昏落雨,人便不得出门,高低错落的房舍里边,照样是一派热闹安详。不得出门的夫,有机会为微恙的妻下厨房,煮一碗浓姜茶,袅袅的热汽浮在雨里,久久不散。张家的阿婆在家念佛,橐橐的木鱼声一下一下地传来。许是瞌睡着了,或是人老了的缘故,那节奏并不均匀,快一声慢一声的,想来菩萨也不会怪罪。又有咚咚的声音传来,是孙家的小伙子在舂米,一记一记稳稳实实。弘一法师说木鱼声是人世最好听的声音,那是出世的安详。可舂米声一样好听,那是尘间的温馨。

倘若不下雨,江南的黄昏,三两声蛙鸣之外,便是呼儿唤母的声音,嗓音不同,意思却只一个:晚饭熟了,回家吃来!在外贪玩的孩童,田地里辛劳的父母,闻声便都在桥下的水流里洗净了手脚,坦然朝家踱。呼唤声便渐渐息了,夜色更重。偶尔一两个吃饱了饭的人,沿着青石板的路慢慢走,清冷的夜色中便漾起一圈圈涟漪,从眼前,绵延到夜的远方,仿佛思念。而再深切的想念,在这样的黄昏,百转柔肠之后,也归于平静的祝福:远方的人,愿你一切都好罢。

诗中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一样的景物,总有千百态的好,这就是记忆中的江南,一半阳光,一半黄昏雨。

(选自2006年第8期《中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