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金
暮色让我想起一匹马,迟缓的蹄音踩碎了乌鸦在天空的影子。风声触摸着暮色冰凉的胸膛,触摸着疲惫的蜥蜴在远古的草丛中的爬行,野地里的马匹,凝立不动。那时候,许多人厮守着祖传的茅屋,把生活当成一张薄薄的窗户纸,孱弱地阻挡汹涌澎湃的日月轮转。一段漫长的路延伸着山高水长,很纯粹的火焰照不到路上的行者,却在思念中思念,企图温暖那流浪了许久的手指。然而毕竟有漫长的路隔断了从故乡向异乡流动的阳光,其中的山山水水,决定了一个人的历史注定要把草木与河流作为标向,注释多变的心情。一路上的暮色从山顶上开始,在地平线忧伤,让所有的旅途充满了泪意。
没有灯光,没有窗口,一路上的行走与驻足,被苍茫掩埋,此刻行走在陌路上的人,肯定会在夜色即将到来的时候,若有所思。失去亲人的时候,暮色就是亲人;失去朋友的时候,暮色就是朋友。只是暮色总会让人漫无目的,让飞翔的思绪飞翔,让孤独的身影孤独,野地里的独坐,一不留神就坐到夜晚里去了。因为暮色里的身边没有村道和楼群,那树影遥远,这虫声临近,不知不觉中,一肩的寒凉让目光垂霜凝露,四顾无人。在暮色中,有人听见悠扬的风声,有人目睹飘落的叶子,却偏偏看不见让人心驰神往的窗帷和门扉,找不到一个飘荡着关切与热情的地方,让哭泣的意境消解自己,然后重新长成一个孤独无助的自己。从此明白了路的真正意义,明白了生的真正意义,却有无尽的回首,把一个人无数次牵引着,回望,回望……暮色里布满了思考,却到处都是遗忘,所以回首时,暮色的含义总让人刻骨铭心。当人群纷纷逃避着朝天的大路,所有的门扉都迫不及待地关闭;厮守着各自的生活与欢笑的时候,暮色卷起了地上的灰尘,让天空中注视着的星子迷茫了眼睛。当人群挥舞着淋漓尽致的欲望,把街道走得很拥挤的时候,暮色在街道上穿过人群之间的缝隙,抵达饥饿和寒冷在心灵深处最隐秘的栖居。于是,无处不在的暮色,让头发散乱,让头颅凝重,并且被崭新的灯光牵着,呈现出鱼鳞或渔火的色泽,在喃喃自语中闪闪发光。暮色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缘分,面对暮色,暮色就会涌上曾经漆黑的发际;沐浴暮色,暮色就会成为终身不离的影子;倾听暮色,暮色就会呈现博大精深的谜语,可以让人用尽一生的思虑去探寻;最后让暮色成为一种珍贵的血液,流淌出一个人在路上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尤其是当暮色潜入独自一人的呼吸的时候,暮色在乡村的旷野或者城市楼群的上空,在一轮尚未完全坠进山坳的蛋黄一样的夕阳的深切的注视下,弥漫着让人浮想联翩的氛围。此时,所有的思维都被暮色浸润着,梦一样呈现出那些从来不曾见到过的真诚,想象中的炊烟、马匹、路灯、人影以及难于察觉到的空气,都在不知不觉中排列成一首幽古的诗歌。不需要诵读,也不需要注释,却把沉思着的人引入一个宽广无边的地方,没有喧哗与躁动,没有争夺与戕害。
暮色还会让我想起无数逐渐成熟着的生命。轮转是所有生命共同的迹象,暮色却为这些从不停止的轮转提供了宽敞的舞台和台词,一切都将在暮色中悠然结束,一切又将在暮色中准备着重新开始。只要希望和梦想还在乡村和城市之间草叶一样不停地生长着,暮色就必然带来梦境和呓语,而且源源不断地进入那些面对暮色沉默不语的目光和神色。然而,所有的梦境和呓语都隐含着希望和幻想——池塘里的蛙鸣在暮色中展露出了醉人的金黄色,坡地上的向日葵在暮色中谛听到了地下的水分畅情的歌唱,胡须中的日子在暮色中转移到童话和寓言中的英雄身上……我知道,暮色在每一天都在启迪着全部事物沿着各自的方向延伸不息。波浪和螺旋的形状构成了世界令人心潮起伏的姿态,而暮色就是洞悉这种姿态的钥匙和门扉,让我们在暮色中总结和畅想,通过汗水、伤口、疼痛等纷繁复杂的经历中懂得不断地让爱与恨更加深沉,让歌与哭更加动情,然后坐在暮色的翅膀上进入一个又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暮色给日夜贴上了标记,呈现出一片凝重与安详,让一些人深深地铭记,让另一些人轻易地遗忘。河滩与雪花、松针与墓园、低语与质朴、绝望与瓷片……一切素不相识的面孔带着它们所特有的意象,都会在暮色中与正在回归着或者出发着的人擦肩而过。虽然它们在沉默地旅行,但是,我承认我曾经无数次在暮色中抓住了那些虚无与存在之间的距离,发现了暮色所赋予它们的含义,把它们排列在我的书桌上,展示给某个角落不曾谋面的缄默者阅读。由此,我深信,暮色不经意的展示,必然给予了那些面孔柔韧的呼吸和脉搏,使某些事物生长出了它们的阳光下并不具备的特质。因为暮色,我和与我相关的许多进入了一个鲜为人知的世界。同时,我不止一次地发现,因为暮色的笼罩与弥漫,我的手指也会在暮色中闪耀着日益灼目的光芒,比玫瑰花还具魅力。
莅临是一个充满生机的意象。暮色合上窗扉,狭窄的空间里便会有整个世界莅临,到处都有翅膀飞翔的痕迹。生命的迹象,游鱼一样牵引着我以及同我一样沉醉于暮色的人,紧闭着的嘴唇朝着暮色,敞开的思想朝着暮色,诞生了丛生的孤傲与张狂。暮色的莅临让我错过了俗世,留给淡粉色的街道一个背影,在疏离中用暮色渲染我的头颅和眼神,让斑驳的色彩呈现一轮又一轮斑斓的神采。
(选自2006年6期《朔方?散文时代》)